阿果
蔓生了齐小腿肚高杂草的菜地,父女一个拔,一个锄,紧接是翻耕。整饬后,出奇净洁,鲜扑扑的土腥味,乳香一样好闻。我愉快地指着像鲶鱼背一样黑油油的泥地,问父亲:这算不算“一杯净土掩风流”?父亲正持尖锄,往松软的新土勾一个一个洞眼,鼻孔冷哼瓮声道:“小时候看《红楼梦》时就教过你,一抔黄土的抔,这么多年的书我看你是白读了。”我朝他拱拱手夸道:“老先生记性真好,小女佩服。”看我一副不正经,不苟言笑的父亲咧嘴笑了。
我故意读错,让父亲挑错,这样父女间就能轻松展开话题。说起来,这招还是和父亲学的。小时候,父亲就用游戏的方式帮我复习,他故意写错字的笔画。等我兴奋地用手指出,他立刻变得一脸惭愧,并用沮丧的声音说,唉,是爸爸太粗心大意了,谢谢小老师指正。这招往往就能勾起我的学习兴趣。
这次,很自然地顺着《红楼梦》展开话题。说起贾母,和《百年孤独》里的第一代女主人乌尔苏拉。两位都是推进家族发展但徒劳一场的女性,见证了家族昔日的荣光,当她们辞世后,家庭一路走向消亡。两部作品分别由诗歌和羊皮卷预言了最终结局。《百年孤独》的结尾,大风吹走了马孔多,什么都没留下;《红楼梦》最后落得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结尾何其相似。父女俩你一句我一句,细数书本类似处。突然,父亲沉默下来,他停住锄,眼睛望向很远的地方,意味深长地说,所以,人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活,虽然看上去很普通,其实对一个家庭来说,这很不简单。
不同于爱热闹的母亲,在村里有很多伙伴,约上街,一起叙话。父亲早年当过小学教师,后来在一个做出口茶的企业任技术员和厂长。父亲穿白衬衣下田插秧,半天下来,依然能保持衣服清清爽爽。他会自制箫、笛、二胡,善吹奏。1988年我们家建楼欠了很多的债。负债之中,父亲隔年到广州出差,奢侈地带回一个双卡收录机和一套古典乐的名家名段。母亲为此很凶地和父亲吵了一架。我还记得那天父亲说,小孩子总要有点艺术细胞的。父亲把这套“镇宅之宝”摆在我的房间,我不在家的时候,他才会坐在我的书桌前聆听喜欢的磁带。
退休后,父亲不像其他农村老汉爱扎堆、或打打扑克。他内向,除了看书,大部分时间在菜地。独进独出,在天大地大的农村,他宛如52赫兹的鲸。母亲不无担忧地说,你爸会不会某天认不得你们。
父亲确乎老了,耳还有些背。装在21金维他空瓶里的各种菜籽,端端正正标上字,怕来年分辨不清。衰老是难免的,我想出的办法是,每个周末回家。父母亲向下走,我就往上走。晴天,在菜地,找父亲感兴趣的话题说;雨天,父亲在工具室一丝不苟地打竹篮,提手柄用竹条绞拧成后,借用膝盖弯出一个完美的弧度。我把雅马哈蓝牙音箱摆在骨牌凳上,连上小克莱伯的“贝六”。我知道父亲最喜爱的是切利比达奇指挥慕尼黑爱乐的《田园》。父亲说这版《田园》,宛如少小离家的游子,回到家乡,抑制着内心的激动,万分感慨地在童年的村路上散步,看山看水听乡音,无不好的。当音乐响起,我调皮地说,老爸,切利来我家串门了。父亲听出旋律的轻快,朝我虎目一瞪:“这才不是切利,你当我老糊涂啦。”“这您都知道,神呀。”我故作惊讶地说。
日子,能永远这样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