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振华
匆匆赶路的时候,谁都不会左顾右盼,欣赏领略周围的风景;盘中的食物只能填饱肚子,哪会有闲情传杯换盏,饮酒划拳。同样地,洗澡时必须争分夺秒,时不我待,也不可能产生沐浴礼仪和沐浴文化,更遑论衍生那些《贵妃出浴图》《雅典娜的沐浴》等中西名作了。
在我的人生体验中,洗澡曾与仓促紧迫、敷衍潦草混同在一起。小时候家住棚户区,去外面澡堂洗澡是一种奢侈。夏天的傍晚拎一桶水,在路边窨井旁冲洗一番即可,到了冬天,洗澡就很繁琐了。先要在屋内拉一根绳子,挂上塑料薄膜浴帐,罩住底下的一个圆木盆,木盆里再放个搪瓷脸盆,然后倒上一热水瓶开水,蒸汽袅袅升腾,透明的塑料膜一片朦胧。人入浴帐,要不断添加热水,以保持温度,还得速战速决,顷刻出浴。我有个朋友聪明过人,可以算作太阳能热水器前传的书写者,他将一个汽油桶涂上黑漆,以便吸热,然后固定在房顶,引出一根冲水管进屋。桶里的水经过一天日晒,水温暖和、不刺皮肤了,一家人穿梭在挂着门帘的灶间,动作迅捷轮着入浴,和不断下降的水温抢时间、争速度。
后来我们搬到新工房,有了盥洗室,莲蓬花洒,浴霸暖风,可以慢条斯理、酣畅淋漓地洗个痛快了吧,还是不能。拧开龙头,流水哗哗,如同碎银击地,感觉心痛,还得紧赶慢赶地淋涂抹擦。那时候即便去大浴场,水龙头也是限流的,按一下出水,一分钟水停了,再得去按一下,循环往复,很有催促送客的意思。
今天我们走出了洗澡的窘境,还原了沐浴的从容不迫、休闲享乐。春秋时流行“岁时祓除衅浴”礼俗,曾皙的志向是“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大为赞赏,后人也以“浴沂”比喻高雅志趣。文天祥《二月晦》就说:“何时暮春者,还我浴沂天。”澡浴值得歌咏的,还是沐浴时分诞生的沐浴文化。梁实秋说:“我们中国人一向是把洗澡当做一件大事的。”古今中外,在这其中干成一件彪炳千秋大事的,当是阿基米德。一日坐在澡盆洗澡时,他看见水往外潽溢,突然灵光乍现,发现了浮力定律,奠定了流体静力学基础。文天祥着迷象棋,“客来不必笼中羽,我爱无如橘里枰”,在河中和客人共浴时棋瘾复发,欲与对弈,但水上无法铺展棋具,便提出用口说棋着的方式,展开“闭目棋”,由此推定,盲棋也算是沐浴中产生的精神产品。
浴事歌咏中,最为惹眼的当是苏轼。一次在泗州雍熙塔下的公共浴池,擦背师傅下手重了,苏轼轻吟浅唱,戏作《如梦令》:“水垢何曾相受。细看两俱无有。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既无污垢,又洗什么?八解之池,禅定之水,禅师有过池为福之说,洗身上污垢,更重要是净心。苏轼在一首《宿海会寺》里说:“本来无垢洗更轻。”水是洁净的,水和垢不能相融共存,我本洁净,我和污垢也是不能相融共存,垢里无我,我亦无垢。其中深意蕴含,令人回味。
澡雪垢滓而外,今天的沐浴还演变为欢乐故事。老同学聚会,酒楼歌厅去腻了,会选择大浴场,吃喝玩乐一应俱全,洗浴后身轻如燕,面红如花,大家精神焕发,唱响一场美妙的青春派对。家中的沐浴则是一场SPA独奏曲。洗澡时血液循环加快,声带随之放松,平常唱不上去的高音一蹴而就;浴室又是一个密闭环境,水珠会反射声音,便有了“混响音效”。再浪漫一点的,还会在《水中之花》交响曲中,演绎欧美影视中的一幕:浴缸里堆起的丰厚细腻纯白泡沫,撒有一片片红色玫瑰花瓣,中间支一方乌木浴架,放着红酒杯,iPad,水果切片果盆……
我有位写现代诗的朋友,说洗澡是“肌肤和水的相遇”。有一次,他在浴场里和单位老总相遇,平日诗人有点清高,冷颜寡言,碰到领导更不搭理,但在浴池瞥见公司老总的那一刻,不知为什么,他会不期然地笑脸相迎,还主动打了一声招呼。他告诉我,这事后来在他脑海中盘旋了许久,人有各种各样的社会角色,而领导、师长这些身份,像一层外壳把人最基本的东西掩藏了起来。浴池今化醒泉清。他感悟道,无论谁拥有怎样的身份,在这里大家一样,都是最普通的人,彼此挨近,和谐融通。澡身浴德,这也算是洗浴中人与人相遇、碰撞后,溅起的一种沐浴文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