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翼民
从前江南地域盛行认寄名亲。寄名亲,就是干亲,没有血缘关系和姻亲关系的亲戚。
我的几个哥哥和姐姐都认了寄名亲的,基本都是父亲的朋友,还都有些由头。譬如二姐认的干爹就是父亲的至交,是一家绸庄的老板。父亲在生意上跟他来往颇多,一次他错给了父亲两匹绸缎,父亲没有吞没,而是及时主动还给了他,他感动于父亲的忠厚老实,遂结为至交,执意认我二姐做了他的干女儿。记得我孩提时二姐的干爹时常来我家与父亲小酌,必捎给二姐许多吃的和玩的,连带我也沾光受惠。及至我幼时,按理也该认门寄名亲,可父亲生意跌落,人脉也寡淡了,母亲索性让我认了二舅做干爹,算作“亲上加亲”。嗣后我的弟妹都再也没有认过寄名亲,于是我想到,认寄名亲也是跟父亲的生意及人脉相干的呢。父亲一般不会以认寄名亲的方式去巴结别人,他自己人脉跌落,别人也罕有主动与父亲结交寄名亲,至于像二姐的干爹那样,以人品相交是非常少见的呢。
认寄名亲是社会人际交往的一种形态,一度颇显式微,没想到若干年后,这种人际交往又一次走进了我的生活。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一度进入一个县级专业剧团过起了粉墨江湖的生涯,在粉墨生涯中认寄名亲的风尚却盛行不衰呢。
县级剧团常年转辗于乡村舞台,每到一地总如众星拱月般被乡亲们围拱宠爱着。说实在的,那时穿着练功的灯笼裤、束着紧身的练功带、花花绿绿、大大咧咧行走在乡村的石板小街和古老的拱桥,感觉真是好极了。那年月没有电视、鲜见电影、乡下几乎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剧团的到来,无疑是盛大的节日,尤其是到大队(村)演出,方圆一带为之轰动,接剧团的村子在村中心的坪场上架起舞台,(有时是我们自带的流动舞台),高高升起了彩旗,家家户户办酒请客,请他们外乡外村赶来看戏的亲戚朋友,当然,更主要的客人便是剧团的演员,他们请演员的名义就是请寄名亲。
满载着演员和布景道具的戏船还没驶进村子,当地的老乡就在村口伸长脖子遥遥张望了。倒篙、系缆、船泊妥,我们开始卸铺盖和戏具,老乡们则开始了“攻势”,他们鉴貌辨色、细细观察,观察之下都是光鲜漂亮的男女,一时看花了眼,也顾不得许多了,二话没说,扛起我们的铺盖就往他(她)家去,我们假装争抢,其实心中有数,老乡们是邀请我们去他们家吃住,那当然比睡“呒脚大床(打地铺)”和吃大锅饭要强,我们于是半推半就去了他们家。还有多人争抢场面,我们就稍作分辨,选中其中的一家,跟随他(她)回家。这时他们的外乡外村的亲戚都在场,主人脸上越发神采飞扬,请我们上座,给我们斟酒搛菜,接着就提出了结寄名亲的事儿,我们呢,也乐得来个顺水推舟,答应了下来,有道是“叫人不蚀本,舌头打个滚”,叫老乡一声“寄爹寄娘”又何妨呢?况且不一定我们做小辈,多数是乡下的孩子认我们做了寄爹寄娘。老乡们与我们认下了寄名亲,这时还是个谜,因为他们还不知我们中谁是主角,谁是龙套哩,一直要到夜里登台亮相才见了分晓。不过,即使认的不是主角,他们也不懊悔,他们总之觉得脸上有光,他们是跟演员结了寄名亲。
萍水相逢跟老乡结寄名亲,我们不大当回事,有的老乡可认了真,他们一本正经进县城来探亲,捎来乡下的土特产,有时,我们竟然忘了这门亲戚,正支吾间,他们挑明了,说是怎么不记得啦?某年某月某日在某村认下的,还喝过认亲酒呢!我们装作记得很牢的样子:“哦,哪会不记得呢,时刻惦记着呢。”于是就请他们在县城里看戏,要给他们买前排的票,他们不乐意,他们认为最高的礼遇是请他们在舞台的“耳朵(侧幕)”里看戏,这说明没见外,是真正的亲戚。有一年过年,一下涌来了十几个寄名亲(各人认下的),舞台的“耳朵”里容纳不下,摆不平,纷纭杂沓,势必影响演出,领导就一刀切,谁的寄名亲也不许钻“耳朵”看戏,使我们在寄名亲面前好没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