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奋
曾经傻到连看五遍《简爱》,只缘里面的对白太精彩。特别是罗切斯特眼盲后的那一节,罗切斯特的深沉与绝望,“不太漂亮”的简爱的极漂亮的告白,都使人回肠荡气。再往前,是当年弄堂里的电影对白热,大人小孩,成天地“含英咀华”,无数的电影碎片在前楼后楼亭子间三层阁浮动,它有时令性和流行性,有个阶段天天是《列宁在1918》,人人都说“面包会有的”,人人都是“捷尔任斯基”,都要人“看着我的眼睛,混账东西!”到后来,连瞎子与人吵架也会一声大叫“看着我的眼睛”!
及长阅读仍然留意对白。刘备、诸葛亮的“隆中对”,宇文泰、苏绰的“贪官对”,都令人击节赞叹,但渐渐发觉不对劲,为了便于明皇验证,《长恨歌》快结束时,杨太真把爱情密码像江湖黑话一样授予道士,所谓“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那天半夜的长生殿他俩四觑无人,便互扫了下辈子的二维码。但既云“无人”,则如此私密的话,五十年后的白居易怎么会知道?是道士事后违约发了朋友圈吗。
范晔所著的《后汉书》是公认的正史。但里面杨震拒贿的记叙读来相当可疑,说是东汉时,杨震在赴任途中经过昌邑,昌邑县令王密来访并怀金十斤相赠。还说:“天黑,无人知晓。”杨震说:“天知,神知,你知,我知,何谓无知?”王密这才明白过来,大惭而去。问题是,王密是“未遂”的行贿者,当不会自首;杨震人品极高,更不会告密。此事既然只有“天知,神知,你知,我知”,那“第三方监管”是谁?又是如何传世的?
蹊跷的记录越来越多。手头有被称为“史籍名著”的《吴越春秋》和《越绝书》,两书共同记载了伍子胥孤身逃亡,大概在今之安徽和县一带渡江后,渔父称他“芦中人”并救济他食物,子胥要以自佩的宝剑酬谢渔父,渔父说:“楚王通缉你赏粮5万石,我还会在乎你这把剑吗”!接着催他快逃的话还说了不少。问题是,这对话,谁听到的?芦苇荡里仅两人,渔父送走子胥后为防自己泄密就自杀了,急急如漏网之鱼的伍子胥哪里还有暇记录呢?况且没纸,倘“竹书”的话,竹片上,几分钟都刻不了一个字。众所周知,古籍还记载了上古著名隐士巢父与许由的对话。许由说,尧召我做九州之长。我鄙视他,所以洗耳朵。巢父便挖苦他太夸张太做作。问题是,两个都是山野草民,并无秘书,草莽间的一次聊天又是谁记录的呢?那可是4000多年前,甲骨文都还没影呢。还有,《吕氏春秋》记录了齐桓公凄惨的结局,被易牙一伙封控深宫,身边无一人。有一妇人不知怎么竟然“逾高墙而入”,齐桓公求吃的,回说没有。求喝水,也回说没有。桓公竟然活活饿死,两个多月没埋葬,尸虫泛滥到门外。那妇人结果如何,没写,但两个人对话的场面又是谁见到,听到的呢?
再说屈原。屈原披发行吟在汨罗江边,居无所,食无粟,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说,三闾大夫您怎么落到这个地步?屈原答,众人皆醉我独醒。渔父说,既然举世混浊,何不随波逐流?屈原答,怎能以洁净的身体去自污呢?我宁愿投入清流,葬身鱼腹也不蒙受世俗的污垢!
屈原随即投江而死。问题又来了,他俩对答时有路人经过吗?就算有人,“这人”就现场记录了?屈原已死,除非渔父有发微博的习惯,否则后人怎么知道这段精彩的对话呢?
《史记》虽向称“信史”,然遇到对话往往“狗血”。最典型的要数项羽垓下突围后的一段话。说他突围至东城,仍有二十八骑跟随。汉骑追击的有数千人。项王就对部下说:“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
此番话的听众自然只有身边的“二十八人”,按理“二十八人”的传播力够可观的,但问题是这“二十八人”最后统统战死啦!谁把项王临终慷慨激昂的演讲传出去的呢?
做调查的,确认一个事实,至少需要两个信源对标,你现在一个信源都“狗血”,让人如何信服?
由此看来,疑古大师顾颉刚在上世纪初几乎怀疑一切,率众把大批古籍打成伪书,锋镝所向,甚至打起了《论语》的主意,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只是他们“疑”得太过了,近年地下简帛不断出土,不断给他们放血,典型的例子是《孔子家语》,曾被他们铁定为“伪书”。但战国简帛的出土却使它从“伪书之最”一跃为“孔子研究第一书”。
不过,疑古的精神还是要有。上述对白之狗血,至少提醒我们,读书还是要站着读。所谓“独立之精神”还是那句老话,尽信书不如无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