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继平
近些年汪曾祺差点成了“网红”,常听到年轻人提起他或向我打听他的书。去年我和几位朋友,就专程驱车赴高邮一游。在那家打着汪氏旗号的“祺菜馆”,狠狠地大饱了一餐。但吃了些什么现在也不甚记清了,只记得对店员说,但凡当年汪曾祺推崇或发明的菜,都挨个来一遍。所幸“汪氏招牌菜”并不太多,众人皆大快朵颐,还直呼性价比蛮高。可见这一切,都不是冲着菜而是冲着“汪曾祺”去的。一位昔时的文人作家,作品经历了半个世纪,还那么令读者喜欢,他的小说和散文,至今仍依然有人读,能畅销,关键是还能受到年轻人的追捧,形成了“汪迷”无数,那就不简单了,也不仅是“网红”二字可以涵盖也。
有许多文章都把汪曾祺称为“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也有说是“最后一位纯粹的文人”,其实这种称号都当不得真,说说而已。就譬如像“最后一位闺秀”之类,我至少读到有六七位著名女史被誉为“最后闺秀”的,究竟谁为“最后”还真不好说,反正“最后”之后永远还有“最后”。这就像自称是某某大师的“关门弟子”一样,即便说的是真,但不料老师的“门”并没有“关死”,往往只是虚掩着,一旦遇上合适的,“门”就又开了。
不过,汪曾祺作为一位纯粹的文人倒确实是真。他的性情,他的文风以及他的兴趣爱好,无一不透出那种旧式文人的风范。文人其实还是有新旧之分的,如果借用孔子的那句“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那么正好前者为旧,后者为新。这里所谓的“新”与“旧”,或许可用文人的生存状态来划分,旧式文人的状态是休闲型的,读书写作首先是为了寻求自己开心;而新式文人状态则是生产型的,他们的创作总是以提升或教导他人为己任,始终怀有远大的理想与目标。当然,孔子所说的“今”,对我们而言已经是很“古”了。我之所以认为汪曾祺先生属“旧”,也是从他那自在开心的状态来判断的,大概是受家庭的影响吧,汪老的身上一直带有一种“古风”。他的文章颇有画面感,闲适散淡,日常中见出趣味。譬如他在一本自选集的序言中就说:通常“自选集”,应是从大量的作品中选出自认为比较满意的。而自己的作品因数量本来就少,若选得严,就所剩无几了。于是他只能像老太太拣菜那样的宽容,有时把拣下扔掉的黄叶、枯梗,拿起来再看看,觉得凑合着还能吃,于是又搁回到好菜的一堆里。“常言说:拣到篮里的都是菜,我的自选集就有一点是这样。”这个比喻很家常,但非常贴切。古人云“文如其人”,我们从他的这种文风,基本就能感受到他那休闲从容的文人状态。
因为闲适,旧时文人作家中擅书能画的不少。书画可以怡情养眼,鲁迅不是有“聊借画图怡倦眼”句么?所以汪曾祺也是,得家庭的熏陶,他儿时就非常喜欢画画和写字。他的画与他的文章气息非常接近,写意的蔬果虫鱼,逸笔草草。有时几颗土豆香菇,几根葱蒜,也照样淡然入画,读来非常的轻松日常,仿佛也在时时问我:你是哪根葱?
汪曾祺自出生起在家乡一共生活了十九年,此后仅晚年先后回乡探访了三次而已。然而就这短短不到二十年的生活,却成了他最难忘的记忆,也成了他取之不尽的创作宝库。他最著名的小说《受戒》《大淖记事》《异秉》等,题材和故事背景均来自于故乡,至于写故乡风物的散文,那就更多了。所以一个人青少年时期的烙印,绝对是影响他的整个人生。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汪曾祺,已是全国著名的大作家了,但仍不忘幼稚园教过他的王文英老师。那一年他初回故乡时,听说当年的王老师仍健在,于是就带上两盒北京的特产果脯,专程去看望了老师,并认真写下了一页诗笺。
据说那一天王老师特别感动,汪曾祺告别之后,她捧着这一页诗笺,一读再读,不禁老泪纵横,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她对自己先生说:“我教了那么多的学生,还没有一个来看我的……”
不过照常理来说,一个人远走他乡几十年,经历了生活的磨难与创业的艰辛,若还能想着再度返回看望当年老师和故友的,多半也是功成名就的“成功人士”,衣锦还乡皆大欢喜,不仅自己面上有光,乡人也能以你为荣,如“混”得一般就只能作罢了。也难怪,王老师的学生中谁还能如汪曾祺那样享有大名呢?不过汪老自己还是很谦虚,面对朋友们自豪地说“我们高邮,古有秦少游,今有汪曾祺”之语,他还是不失幽默地纠正道:“高邮出名的还有咸鸭蛋呢!我就排老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