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果
二十多年前吧,我想走一趟川藏线。两个同学陪我同行,三人一辆丰田越野车从成都出发。傍晚到达有摄影家天堂之称的新都桥。
客栈吃过晚饭后,我突然有了高原反应,人晕乎乎的,不敢再前行。大家商议,杀回马枪但不走回头路,迂回塔公草原、八美、泸定,回成都。
次日早饭后,车子驶向附近的塔公草原。颠簸了一个多小时,路遇两人拦车,一男一女,中年模样。请求搭车到塔公寺,不远,仅几公里路。稍作犹豫,我们拒绝了。不是不能,实在怕惹麻烦。给了他俩两瓶水和面包。
到了塔公寺。买票入园,居然有藏歌舞表演,锣鼓喧天,煞是热闹。草原上几堆煨桑升腾袅袅烟雾,一眼苍茫辽阔。太阳当空,选了一家四川饭馆坐下,几个菜几瓶啤酒,开吃。
吃到一半时,瞥见饭馆玻璃隔断外有人来回走动并张望。少顷,见一男子推门进来,径直走到我们桌边,双手垂膝,说:几位大哥,山不转水转,真是有缘再见!我一愣,脱口而出:你不是刚才搭车的朋友吗?他点点头,轻声道:赶巧了,能不能让我陪大哥们喝几杯,人多才尽兴。好好好!连忙招呼他落座。我对刚才的拒载表示歉意,他说没事,你们能停车说明你们很善良,又送面包又送水显现你们的慈悲。看来这是一个在草原上四处奔波、见多识广的汉子。
几杯酒下肚后,猛地想到他还有一位女伴,问,她呢?在对面寺庙广场。叫她过来呀。她吃过了,不饿。那怎么行?
我走出饭店,往前望去。只见寺庙前的阴影下站着一位着深色服饰的女子,看不清面容,猜想肯定是她。于是向她招手,喊她过来。她伫立不动,也看见我了,摆摆手,然后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蓝天草原地平线上,她柔软的身躯显得挺拔。旷野的风吹拂起她宽大的犹似海青袍服的衣袖裤摆,恍若一幅天地人的构图。很美。看得我眼角酸胀,泪光浮泛。
大家出了饭店,她才缓缓走来。在众人注视下,汉子悄悄嘀咕,她藏医学院毕业,还会看天象呢。未及啧啧称奇,她已到面前。我问,要去哪里,可捎带你们一程。女子说,下午寺里有车去我们乡送货,不麻烦了。这反而让我生出上午拒绝他们的愧疚。我们坚持要送,汉子说你们去八美,我们在甲居,不方便的。我心底快速默算,甲居应该在八美和丹巴之间,多开七、八十公里就行了。
他俩终于坐上了车。这时,我才有机会仔细端详这位女子。中等个,肤色黝黑,眼睛明亮,身材匀称。我问她,刚才你为什么不过来一块吃呢?她抿嘴一笑,不答。只能换个话题。我戏言,这八美肯定有一美是人美。她笑了,说我就出生在丹巴美人谷。笑声爆棚,一个同学接过话头说,那你比“八美”还美啰。我好奇怎么看天象?她告诉我,古老的藏医学包含了天文学,人体如同小宇宙,就像你们说的看天书。淡淡一句话,好有意味。
车行两小时到了,一座简陋的二层砖房。女子从家里拿出一包糯米条糕送给我们,我们回赠两瓶川酒。这时,一个小女孩跑出来看着我们,我赞道,哟,好漂亮的一朵民族之花!女子摸着女孩的头,笑答,民族花朵,就是漂亮!
她的认可让我明白,他俩是汉藏联姻。在高原,这样的孩子都叫民族之花。真心地祝福他们。
告别前,女子对我说,这儿有句话叫作“点酥油灯不分先后”,但女人点亮的是坚毅,汉子点亮的是坚强。哦,我似乎有些懂了。或许,这正是她对我在车上问她“为什么不过来一块吃”的一种曲径通幽式的解释。短暂的相遇,似已触发彼此灵魂的同频共振。
我们的车慢慢驶离。这时,女子又深深地向我们的车子弯腰鞠躬。霎时间,我眼眶再次湿润。我将永远难忘她的这个动作,这是一种谦卑,也是一种坚毅。同学适时地鸣笛回应,心中荡漾出一股莫名的悲悯。
这半天的偶遇,令人感慨不已。当我们赶到泸定海螺沟温泉宾馆时,宾馆已熄灯闭门。头上星光灿烂。车子鸣笛叫门。我仿佛听见那遥远的天际阵阵羌笛响起。
我仰望星空,不知她是否也在丹巴抬头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