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
大郎兄要出全集了。很开心,特别开心。
我称大郎为兄,他似乎老了一点;称他为叔,又似乎小了一点。在上海,我有很多“兄”都是如此,一直到最后一个黄裳兄为止,算是个比我稍许大点的人。都不在了。
人生在世,我是比较喜欢上海的,在那里受益得多,打了良好的见识基础。也是我认识新世界的开始,得益这些老兄们的启发和开导。
再过四五年我也一百岁了。这简直像开玩笑!一个人怎么就轻轻率率地一百岁了?
认识大郎兄是乐平兄的介绍。够不上当他的“老朋友”。到今天屈指一算,七十多年,算是个“小朋友”吧!
当年看他的诗和诗后头写的短文章,只觉得有趣,不懂得社会历史价值的分量,更谈不上诗作格律严谨的讲究。最近读到一位先生回忆他的文章,其中提起我和吴祖光写诗不懂格律,说要好好批评我们的话。
我轻视格律是个事实。我只愿做个忠心耿耿的欣赏者,是个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我又不蠢;我忙的事多得很,懒得记那些套套。想不到的是他批评我还连带着吴祖光。在我心里吴祖光是懂得诗规的,居然胆敢说他不懂,看样子是真不懂了。我从来对吴祖光的诗是欣赏的,这么一来套句某个外国名人的话:“愚蠢的人有更愚蠢的人去尊敬他。”我就是那个更愚蠢的人。
听人说大郎兄以前在上海当过银行员,数钞票比赛得了第一。
我问他能不能给我传授一点数钞票的本事!
他冷着脸回答我:
“侬有几伙钞票好数?”
是的,我一个月就那么一小叠,犯不上学。
批黑画的年月,居然能收到一封大郎兄问候平安的信。我当夜画了张红梅寄给他。
以后在他的诗集里看到。他把那张画挂在蚊帐子里头欣赏。真是英明到没顶的程度。
“文革”后我每到上海总有机会去看看他,或一起去找这看那。听他从容谈吐现代人事就是一种特殊的益智教育。
最后见的一面是在苏州。我已经忘记那次去苏州干什么的?住在旅馆却一直呆在龚之方老兄家,写写画画;突然,大郎兄驾到。随同的还有二位千金,加上二位千金的男朋友。
二位千金和男朋友好像没有进门见面,大郎夫妇也走得匆忙,只交代说:“夜里厢!夜里厢见!”
之方兄送走他们之后回来说:
“两口子分工,一人盯一对,怕他们越轨。各游各的苏州。嗳嗨:有热闹好看哉!”
“要不要跟哪个饭店打打招呼,先订个座再说,免得临时着急。”我说:“也算是难得今晚上让我做东的见面机会。”
“讲弗定嘅,唐大郎这一家子的事体,我经历多了!”之方兄说。
旋开收音机,正播着周云瑞的“霍金定私悼”,之方问怎么也喜欢评弹?有人敲门。门开,大郎一人匆忙进来:
“见到他们吗?”“谁呀?”我不晓得出了什么事。
“我那两个和刘惠明她们三个!”大郎说。
“你不是跟他们一起的吗?”我问。之方兄一声不吭坐在窗前凳子上斜眼看着大郎。
“走着,走着!跑脱哉!”大郎坐下瞪眼生气。龚大嫂倒的杯热茶也不喝。
“儿女都长大了,犯得上侬老两口子盯啥子梢嘛?永玉还准备请侬一家晚饭咧!”
大郎没回答,又开门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上龚家,之方兄说:
“没再来,大概回上海了!”
之方兄反而跟我去找一个年轻画家上拙政园。
大郎兄千挑万挑挑了个重头日子出生:
“九·一八”
逝世于七月,幸而不是七月七日。
二○一九年六月十三日于北京
(本文为《唐大郎文集》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