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时代，如何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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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晓军

新装修的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格局还是老的，气象则是新的——尤其是D6空间，因为常有新人新作，使人愈有此感。当晚上演的是话剧《爱·AI》，主创从编导演员到舞美设计，均为年轻的戏剧人。

《爱·AI》的剧情发生在不远的将来。落魄才子董先生因老同学韩老板的失误而受伤，终日呆在破旧的公寓里静养。韩老板派自己的“女”机器人助理前来照顾，“她”的任务被设置为满足董先生的一切愿望，包括欲望。董先生一开始拒绝韩老板的怜悯、执意要赶“她”走；但后来通过峰回路转的谈话，董先生终于明白了韩老板的真正目的——原来韩老板居然爱上了“她”，而“她”竟也声称“爱”上了韩老板。为了自拔而又不忍下手的韩老板之所以派“她”前来，是想借老同学董先生之手将其“格式化”，洗净“她”的内存。戏的全部内容，便是董先生与“她”的一场关于爱的谈话，随着谈话拼图渐趋清晰和完整，董先生冲动之下，竟自行揭出了自己与韩老板已逝女友的一段情感。最终，当董先生察觉“她”要向韩老板汇报时，毅然“格式化”了这台“家用电器”。

几十年来，人工智能与人的关系一直是中外文艺创作的重要IP源泉，原创不断、续作不绝，主题意涵各种各样，人机关系五花八门——奴仆、朋友、敌人、仇人、“亲人”、救命“恩人”……此类作品高烧不退的原因，是科学技术正不断地突破人的想象、挑战人的底线，促使人们启动自己的智能，去揣测或预测人工智能环境中的自己究竟会发生何等变化，究竟要如何生活。

《爱·AI》的创作动机便是如此。编剧李然说他写这个戏，目的就是探讨人工智能在为人类带来极大便利的同时，“人会变成什么样”。但笔者看后，感觉“人也不会变成怎么样”——人的思想思维还是过去那么些，人的情感情绪还是现在那么些，只是因人工智能而更激化，因戏剧舞台的要求而更强化了。《爱·AI》以人工智能IP为主干的剧情，编织的戏剧悬念、冲突、突转加上笑料，包裹着一个老掉牙的畸形三角恋。尽管对话时现机锋且不乏诙谐，两位演员的表演十分真实而令人如临其境，但因主创对人工智能的思辨力还不足，提供观众的思考空间并不广，使全剧大多数的亮点只停留在令人莞尔之上。另外，结尾的高潮似乎违反了开初的设置，机器人“满足董先生的一切愿望”变成了董先生跪求机器人不要告密而不可得。如此结局可能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主创未能自圆其说，一个是听凭观众去圆其说。若是后者，那么笔者的圆说是，作为超厉害的人工智能，“她”依然没有感情没有爱，却可以学会撒谎学会假，于是被曾经狂傲、而今嫉妒，加上因受伤而致心理失衡，懦弱、心虚、恼羞成怒的董先生“格式化”了。

人工智能及其成果，正迅速、大量地进入人的生活。尽管人的初衷是让“计算机去做过去只有人才能做的智能工作”（【美】温斯顿语），但人工智能显然已经超出了这个预期，它先模拟、再延伸、又扩展了人的智能，同时介入了人的意识和无意识、逻辑思维和形象思维，更介入了人的感情，尤其是爱。一个共识是，人工智能的研究、开发和发展不仅要使用逻辑思维，也要使用形象思维包括感性思维、灵感思维；不仅要有计算机学家、电子学家、制造学家，也要有哲学家、心理学家、语言学家和文学艺术家——当然包括戏剧家。由此可见《爱·AI》的诞生本身就有其与生俱来的价值。当然，《爱·AI》的作用和贡献是初步的，主创对人工智能介入人的情感，不但一时间难以适应，而且对未来难以确定，只以自己的智能模拟了一场真人与机器人的对话，揭示了人性的某些弱点以及由此造成的痛苦、愤怒、悔恨，尤其是渲染了“爱”的失落感。全剧的主题聚焦在“爱”上，表达了“爱”在人工智能社会中可能遭到更强的冲击和更大的危机，寄予了在未知的环境中放置爱、释放爱和接受爱的愿望。全剧的优点是不在科技层面上做任何纠缠，而是直接进入情感层面，但全剧的短处，恰恰也就在这里。

《爱·AI》的舞台空间颇具象征主义戏剧的特征。舞美设计唐琦将公寓房设计成一个游泳池的形态，隐喻人处于随时被物质与物欲淹没的可能之中；满池的沙子加上酒瓶、旧服装、塑料袋、垃圾等，除了宣示环境的压抑与不适感，还暗示感情的枯干、爱情的枯萎和人际关系的忽冷忽热，而究其本质，是冷漠乏味的。中间略偏位置的金鱼缸，则隐含了“希望”和“危机”的双重意味。

《爱·AI》的剧名颇具巧思。巧的因缘是，中文“爱”的拼音发音与人工智能的英文缩写“AI”完全一样，表面天装地配，实质貌合神离。导演徐紫东将该剧的核心描述为“爱是否需要回报”，也即“人对于付出的爱是需求回报的，机器则是不需求回报的”。这与李然的想法殊途同归——当需求回报的人生活在不求回报的机器包围之中，他们的爱无疑会受到冲击、面临危机。剧名用一个汉字，一个洋文，表明人与机器的区别，一个间隔号则喻示了两者的对立，这与剧情、主题是一致的，却也并未阻拦观众作其他的想法，体现了戏剧文学的有所为与有所不为。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爱·AI》的创意及创作得到了上海文化发展基金会的资助，是基金会2019年度青年编剧扶持项目。《爱·AI》的孵化成功表明，以较少量却极重要的资源去支持年轻戏剧人，是一个发掘创意创造、激励人才成长、活跃丰富舞台尤其是营造主旋律与多样化并存共进的文化氛围的良策。笔者希望既有锐气又有才气，既有个性更有共性，既有独特思想情感又有普遍社会价值的新人新作，能在这样的良策下更多更广地涌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