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富养”

陈世旭

在网上看到一则文章，题目是《人生后半场，要学会富养》，好心地教诫老人们：余生，请富养自己，让自己的后半生更精彩，更美丽！

文章引用了一份老年消费调查的问卷：在接受调查的近百位老人日常花销中，30.74%花在日常开支，23.51%补贴儿女，只有3.3%用在了自己的休闲生活上。并且举了一些具体的例子——身边有很多老年人，但有一分钱，就想着给儿孙买这个买那个，自己却舍不得吃穿；把自己的福利房卖掉，替儿子买房交首付，甚至最后完全承担了房贷压力；一辈子攒下的几十万全贴补给了儿孙。自己成了“月光族”……

作者于是叹息：这，就是大多数中国父母的真实写照——穷养自己，富养儿孙。希望这些故事能点醒一些人，不要再苦自己。对子女付出是爱的表现，但要掌握尺度。为此引用了林则徐说的一段发人深省的话：

子若强于我，要钱有何用，贤而多财，则损其志；子若不如我，留钱有何用，愚而多财，益增其过。

的确，儿孙自有儿孙福。子孙如果比我优秀，那么我就没有必要给他留钱，贤能的人拥有过多的金钱，会消磨他的斗志；子孙如果没我优秀，那我留给他钱也没用，愚笨的人拥有过多的金钱，会增加他的过失。

对于应该如何富养自己，作者从近百位过来人的总结中，梳理出了老人富养自己要先拥有的五件“奢侈品”：

一、时间。一定要多花在自己身上。

二、消费。要舍得花钱。

三、外出。多和好友聚会。

四、指教。敢于批评不懂事的儿女。

五、体检。每年定期进行。

一句话，就是在物质上善待自己，同时给自己富足的精神生活。

一段时间以来，网上这类文章很多，大意差不多都是说人老了，为儿女受苦受累甚至做牛做马了一辈子，该为自己多想想了，该吃吃，该喝喝，该穿穿，该玩玩，唱歌，跳舞，饭局，旅游，养生，SPA，老黄瓜刷绿漆地打扮，甚至来一场老房子着火的黄昏恋，总之是全心全意活好自己。

毫无疑问，这些愿望一点也说不上“奢侈”过分，只要是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就应该尽量满足；这些提醒也都是十分之对的，精辟而透彻。

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什么地方有那么一点不对劲儿：这样的“精辟而透彻”，是不是把老人与儿女之间的界线划得太过清楚了？这样精确的盘算，是不是让一种浓浓的血肉亲情受到一点伤害了呢？

小时候听老年人说过“娘疼儿，扁担长；儿敬娘，洗衣棒”，显然是对不孝子女发泄的不满。但尽管如此，他们该怎么“疼儿”还怎么“疼儿”，你可以说这是一种死心眼、一根筋，轴，甚至是一种愚蠢，但仅仅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我们就不难发现，正是这种死心眼、一根筋、轴乃至愚蠢的毫无自我意识的付出，在自然界和人世间的漫长的风吹雨打沧桑变化中保证了物种的繁衍和延续。动物界这种例子举不胜举。

一个正常的家庭，父母和儿女之间，也许难免有偶尔的龃龉和不快，但更多的是亲情带来的愉悦和欢乐。生活中的确有忤逆不肖的儿女，但这并不足以成为一种有普遍性的疏离亲情的理由。姑且不论儿女，就是与一般人相处，一个人锱铢必较的结果，最没有意思的其实是自己。

从根本上说，儿女是自己生命的延续，儿女就是自己的生命，善待儿女其实就是善待自己。

而就人生的幸福感而言，最重要的是尽最大的可能减少“做这件事值不值得？”“我能从中得到什么？”之类的算计，一旦太多这样的精明，幸福事实上就已经离我们远去了。我曾经写过一则拙文，认为：有人需要你照顾，其实是你的一种福气。

苏格拉底说，“我们需要美德，并非因为我们没有美德就活不了，而是因为美德有益于我们的身心。”

心态、情感上的幸福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啊。

亲情是一种自我发挥作用的强大力量，一种有力的动机。它是基本人性和本能之一，是理性、道义、良心，是判断我们行为的仲裁人。它向我们指出爱心的合宜性和自私的丑恶；指出为了包括儿女在内的他人较大的利益而放弃自己最大的利益的合宜性；指出为了获得自己最大的利益而使他人受到最小伤害的丑陋。

“只有道德，和具有道德的人格才是有尊严的。”（康德）而亲情，正是一种强烈的爱，一种有力的感情，一种品质的优点，一种天经地义的道德，一种人格尊严。

在实际生活中，无论是对儿女还是他人，绝大多数有着正常情感的人都具有不同程度的责任感。只是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面对不同的对象，表现方式不同而已。

这种良知、爱心、亲情所体现的尊严，是整个人类的骄傲。

网上关于老年的文章，我更喜欢另一种笑谈：人生已经不迷茫了，但总是迷路；心“砰”了一下，不是因为爱情，是心律不齐；被人夸写字苍劲，其实是手抖；喜欢关灯，但不是为了浪漫；没几根头发，理发师照样不打折；可以一边刷牙一边吹口哨，因为刷的是假牙；吃饭八分饱，留两分吃药；因为不耐寂寞，跟电话骗子聊了半天；嘴上说生无所恋，听见出了要命的事，跑得比谁都快……

在我看来，这种自嘲，这种幽默，才是真正的超脱。

这也是对老年的一种“富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