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9月27日 星期五
一站路 不必留下名字 海岸晨晖 冒牌人生 江国春风吹不起 耳赤的一手
第18版:夜光杯 2019-12-31

冒牌人生

张怡微

12月初,我去观看了青年作家陈思安编剧的话剧《冒牌人生》,很有意思。故事由都市中三个人物的片段人生作为依托,巧妙地将他们的器官——手、乳房、心脏抽离了出来,扮演一个角色与人物进行对话。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个相声——《五官争功》。通过一个梦,四位演员扮演主人公的眼睛、嘴巴、耳朵和鼻子,进行了“奇葩说”一般的争论。五官各有各的作用,然而,“谁的作用最大?”器官之间的竞争关系,是我们极少讨论的话题,这在当时应该是极新颖的。它抛出的潜在议题,即我们与身体的相处不那么适切时应该怎么办,当器官与器官之间的竞争发生了对立应该怎么办,身为主体的我们应当如何进行理性的调停,甚至作出必要的舍弃。这个问题到了2019年的年轻人这里,仿佛有了新的视野和新的开拓。

《冒牌人生》中最出彩的桥段,是扮演“乳房”的男演员与女主人公之间的对话。女主人公因为身体认同的原因,想要切除“乳房”,这令“乳房”感到忧郁和沮丧,他苦苦挽留对方宛若被抛弃的恋人。他不断提醒女主人公在过往成长的岁月中,自己也曾经起到过“温暖”的作用,无奈女主人公尽管内心挣扎、恐惧、焦虑,却并无悔意。二十多年性别认同障碍的女主人公,甚至为即将抛弃的乳房准备了水晶棺材。这似乎在提醒我们,现代女性,尤其是年轻女性在认识自己的身体方面,有了新的探索。无论是出于怎样的动机,从因为疾病被迫“离别乳房”,到因为认同主动“离别乳房”,背后有着二十多年来中国医学人类学崛起的印记。

2017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曾经出版过弗洛伦斯·威廉姆斯的《乳房:一段自然与非自然的历史》。作者长期关注环境、健康等主题,讨论了包括乳腺癌、母乳喂养、乳房X光摄片的副作用等话题,使得这一器官,不仅是围绕着男性凝视和消费主义的投射,而直接企及生死、企及人的本质、企及与每个人都息息相关的自然历史(“正是这个器官让我们被定义为哺乳动物”)。作为一部科普著作,《乳房》最打动人的部分或许在于,尊重我们作为“人”而获得的一生,和我们作为女性而获得的一生很可能是不一样的。虽然称不上是“冒牌”,但作为一个独立人的欲望和认知,可能会撬动社会规训之下我们对于自己女性身份的形塑。故而,我们从隔岸观火地聆听五官争功,到带有女性视角地与身体器官理性的离别,走过了三十年,有了一些重要的进步。《冒牌人生》实现了《乳房》中第十四章“乳房的未来”提出的可能性:乳房可以大声发言。我们如今可以自在地谈论乳房,越来越多的女性开始探索工业化学物质在污染我们的身体和乳房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然而,盲点依然很多,认知也受制于社交媒体的扁平化定义。通俗一点来说,我们对自己的身体是不够自信的。不够自信的原因,一方面是视频时代大大提升了我们对于“美”的最低阈值,审美的标准是单一的,审美牺牲了环境与健康面向的深度考量。另一方面,从“可被消费的身体”来看,我们大部分普通人都是不合格的。有的人太胖有的人太瘦,有的人太矮有的人五官不对称。

我曾经遇到过一个摄影师,我们有过两次合作,闲聊的时候他告诉我,很多人的脸和身体都不对称。我问他,那我呢?他就一直笑,然后说,你比上次瘦了。我们写作课上有个同学的妈妈是裁缝,她说起别人的身体更是毫不客气,谁肩有高低,谁腿有长短,这种识别是她的日常工作,非常熟练,毫不留情。还有一个会画画同学,很认真地提醒我,我的脸是正方形的。我一时很生气,虽然我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可气的,但转念一想,摄影师、裁缝、画家、医生……他们知道真相,他们知道真正的人类身体,不完美但是真实的我们,与其他人的分别,与自然世界的审美关系。反思自己的生活,往往是非常“戏剧”的。其实在世俗生活之外,还有更广大的世界,是我们经由对身体的认知获得的另一种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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