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韩德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尽管家里条件不好,但年还是得过,而且尽量要像像样样地过。最难忘的,还是那年跟着父亲去寻鱼。
那次,离春节只几天了,母亲提出,大砂锅里,除了凭卡买的冻蛋,从乡下人那里买的肉皮,自己做的蛋饺,菜卡配给的粉丝、大白菜,用香烟票换的咸肉,要是再有熏鱼放进去就好了。做熏鱼就得有河鱼,最好是青鱼,但上哪儿去弄呢?凭菜卡,只是几条瘦瘦窄窄的冰冻带鱼。
父亲皱着眉头,在灯下喝茶。忽而,他放下茶杯,走进储藏间,嗦嗦地翻找了好久,取出一捆家伙,装在长长的布袋里,布袋上已一层灰尘,里面是他的心爱之物——钓鱼竿。
父亲是钓鱼好手,在我印象里,他在深秋即已收竿,将其擦净,理毕钓丝,全部保存好,以待来年之春。但父亲现在却把钓具拿了出来,很有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悲壮之气。
屋外正寒风凛冽,屋檐冰柱条条。我一惊。母亲也呆了,说鱼都沉在河底了,哪能钓呢。“明天是礼拜天。”父亲坚定地说,“去钓钓看。”我被父亲的勇气鼓舞,说:“爹爹,我也去。”父亲摸我头:“好。”我问去哪里,父亲想也不想:“老样子,龙王庙,野塘。”
那野塘我熟悉。我和弟弟老三,天气暖和的时候去玩过。非常远,至少要走一个多小时。那时节池塘笼罩在一片绿中。脸盆般粗大的老柳树斜斜整整地围在池边,枝条蘸着水面。密密的青草,蟋蟀草、节节草、油葫芦草、狗尾巴草、蒲公英、野苜宿、野荠菜……以及叫不出名字的小草,将池塘一带覆盖了,见不到泥土。我和弟弟悄悄在柳树凸出地面的大根上坐下,呆呆地看池塘。穿条鱼忽来忽去,倏然转弯。水荇散藻,一动不动。暗红的、乌青的、淡黑的蟛蜞,一只、两只、三只,无声移动,很努力地试图朝岸上爬。突然“噗通”,一只青蛙跳进水里,水一圈一圈。水荇散藻和几根浮着的枯枝摇摆几下,复归宁静。蟛蜞身边,蠕动着几只蛤蟆,像几团会动的泥土。
龙王庙面南而座,前有开阔的场地,那是夏天用来晒麦晒油菜,秋天用来新谷登场,初冬用来晒棉花的。第二天一早,寒星在天,我们出发了。棉袄棉裤,围巾口罩,疾步冲进冰冷的野外。父亲的行囊中多了一把木榔头,我戴着棉手套的手中,握一根晾衣竹竿,两者绑在一起,可以敲冰。父亲戴着口罩,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我知道他一路上还在极力想办法。他昨天晚上在柴间的泥地上挖,把藏在泥洞的宝贝,鱼饵红线虫取了出来,端详好久。那是他的希望。
赶到野塘,我已经出汗。父亲把钓竿袋靠在柳树上,环顾。冬天,野塘彻底地枯缩了,芦苇干黄,在北风里折断了不少。柳树的枝条古怪地摆来摆去。我们吃惊地发现,野塘被“拷浜头”过了!塘底挖出的污泥墨黑堆在四周,那是农家肥,寒风里都能闻到河泥气;鱼,彻底被捉光。另换河塘,已经没有时间。父亲脱掉手套,掰开河泥块,认真嗅了嗅,仔细看看泥色分析道:“昨天拷浜的——去跟农民买鱼,还新鲜,还来得及!”
父亲料事如神,这天回家,我和父亲一人提一条干爽的大青鱼,乐滋滋的。邻居见了,无不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