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4日 星期三
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和他的《骡子》 疫病中的人与自然 此刻,让美物抵心 什么是文学的正能量? 家就是破晓的那道光 生命是脆弱的,浪费是可耻的
第22/23版:星期天夜光杯/文艺评论 2020-03-08

什么是文学的正能量?

——读武汉方舱医院一位护士的诗有感

◆汤拥华

让我们一起来想象这位武汉抗疫前线的护士龙巧玲(笔名弱水吟)的诗歌之夜吧!她是甘肃省作家协会的会员,更是甘肃省山丹县人民医院的护士,起先奋战在本县疫情防控第一线,后来主动请缨,随医疗队奔赴武汉,来到某方舱医院。她的写作只能发生在午夜或者凌晨回到住所之后,此时她早已疲惫不堪,“十几个小时要在防护服里拢紧身体/只好上班前少吃不喝”,终于,“踩着一次性拖鞋回去/高于56℃的水冲澡半小时后才能吃口东西”。她会打开手机,看一眼新闻报道,翻一翻朋友圈。她看到了连篇累牍的鼓励与赞美,陌生的人们在远方交流着对医护人员的感谢。她看到了决策、部署、措施,看到优秀的人们正从四面八方向武汉聚集。她再一次确认自己参与了一场伟大的战役。但是她发现所有这些都无法化解身心的疲惫。她的疲惫不仅因为饥困交加,更因为每天要同那未知的病毒和真实的恐惧搏斗,只有身临其境的医护人员才能领会那种挫败感;她的疲惫还因为在这短短的十几天里,一次次目睹了一种她从未想象过的死亡。

对善良的人们来说,那些是不容粉饰的事实。诗歌既然可以发出号角,自然也可以发出哨音,不仅作为预警,也作为难以规训的杂音。有关他人的苦难,不管我们自以为想象得多么充分,永远都不够。此种死亡需要的是见证,没有人能承受得了这种见证。被迫日复一日进行这种见证的人,会觉得一切遥远的关怀都显得空洞,她唯一想说的话说是“请不要打扰”。她拒绝成为故事,因为故事是见证的反面。她一点都不想写慷慨激昂的诗,在这无边的寂静里。她唯一有力气经营的形式是一种不需要刻意经营的形式,她用极为口语化的分行切割了戏剧性的感动与悲伤,但对意象的直觉仍然让她把握住了诗内在的节奏。

是时候去理解一个我们早就学过的道理——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诗之所以能做到所有这些,是因为诗提供真相。这真相不是那种经过各种考量加减乘除之后的“历史结论”,而是一个人无论身在亢奋还是颓唐、自信还是惶惑的情绪之中,都能从诗中找到她愿意信任也必须信任的东西。这可以是一种真实,也可以是一种真诚,作为真相,它只有在诗中才会发生。而得到这种真相的过程,不啻于是被同一件防护服包裹十几个小时,不吃不喝不能排泄,“分不清她脸上的水滴/是泪还是溅上的消毒液”。而当真相终于脱下包裹敞开自身之时,它像是一种抚慰,让疲惫至极的身体贴上没有被褥的长椅。

不必担心作为护士的诗人是积极还是消极,能在诗中得到休息的人,自然会关心他人胜过关心自己,哪怕因为同事的境遇生出怒火,这怒火也是干净的。她反复念叨100这个数字,是与她同来的姐妹,一个都不能缺少。哪怕身为医务工作者,她也会孩子气地想象“给藏在洞穴里的蝙蝠/穿上钢铁盔甲/刻上武汉两个字”,她用这种方法去警告人们的贪婪与健忘。有关这场灾难的前因后果,她像所有局外人一样茫然,她不是先知。而正因为她不是先知,她会忍不住“遥望天堂正在用长勺给彼此喂食的景象”,郑重地期许“一切的美/当元宵节的月亮升起/都将圆满,都将被点亮”。诗歌的夜晚又一次过去,东方既白,她满怀感激地坐上志愿者司机开来的的士,再一次向医院前进。

“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真正懂得这句话的是那些在诗中见证了灵魂毁灭的危险,又经由诗的指引走出了这危险的人。就像我们的诗人写道:“妹妹,今夜不能赞美/所有的赞美诗都有罪/所有被蒙蔽的良心/都要为你下跪”。我们似乎看到了三十多年前,诗人海子曾有过的怀疑与骄傲。

在诗的检验试剂盒中,一切空洞的抒情都缀满花冠的病毒。文学是向每一个不可重回的生命给出承诺,所以它不承诺胜利,而只是承诺在任何时候,绝不用谎言毒害灵魂。什么都不能平息对诗的怀疑,因为诗本身就是这种怀疑。这种怀疑无损文学的正能量,它就是文学的正能量,它是灰云中漏出的月光,是被封锁的城市中远远近近的灯火,它粉碎了廉价的柔情,只为了“将一百颗畏惧的心安放在各自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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