腕下真羊

陈鹏举

报界前辈谢蔚明曾告诉我，上世纪五十年代，郭沫若去齐白石家，请他画个和平鸽。不想齐白石面有难色。郭大不解。几天后，齐画好了，大家都说好。齐说，他和鸽子陌生，没仔细观察过，画得不好。之后，齐还特地养起了鸽子。齐白石画虾出名。虾对寄萍堂老人来说，一直近在左右。见过他画的虾，我对虾的记忆，就是他画里的模样了。那年我和春彦陪潘九收画，他收了幅齐白石的《柳牛图》。竖条，一株疏柳，柳下背卧一牛。春彦打趣说，八万元买了个牛屁股。这画后来重裱了，春彦见了说，真好。只见牛背上，两笔墨晕透了出来，体相毕现，还能感觉它在呼吸。

画中活物，鱼虫鸟兽之类，最好的是李公麟画的马。精准笔力，满纸真气，千古不见。李公麟的马，是传统的中国画，可以垂范后世。大概在董其昌之后，画家画写意画了。画得好的，也好。八大的鱼和鸟，白眼向上。这就是八大的心力和眼界。什么样的鱼和鸟，大概都在他心里活着。

张善孖画虎，他家里还养了虎。虎行似病，是说虎不怒自威。张深谙其道，他画虎，题上《西厢记》唱的词，诸如“临去秋波那一转”、“羞答答不敢把头抬”，竟然不损虎气。徐悲鸿画他感觉中激昂战斗的马。他也是心中有真马。他学生沙耆曾对我说，老师画马，可以先画四蹄，再完成全马。

我曾问刘海粟，好字该怎么写？他说，把字写正，就是好字。后来我看他画画，也是这个道理。他画的牛，拙朴静定，生根大地。八八年，他在散花精舍，画墨牡丹，题了一首诗：“清露阑干晓未收，洛阳名品擅风流。姚黄魏紫浑闲见，谁识刘家穿鼻牛。”这首诗，后来广为流传。但“谁识刘家穿鼻牛”一句，大都不解。袁拿恩告诉我，他当时和端木在场，听刘逐句解释了。最后一句意思是，“谁识我的墨牡丹”。他说，“墨牡丹为何比作穿鼻牛，老先生没具体说。大概意思是，牛是很厉害的，但只要鼻子上穿根绳子，就老实了。是说他画墨牡丹，得心应手罢。”袁是刘海粟弟子，他还顺便说道，“刘家小女儿小名小牛，‘小妞属牛’，很得家里人喜欢宠爱。”

最后要点题“腕下真羊”了。程十发画《二羊图》，满纸温良有情采。并跋：“赵松雪初写二羊图，世为神品。余日日涂鸦，不成半器。乃松雪以察马之法，以察百兽，腕下即有真羊。余胸中只知一羊，不知百兽，如是，腕下无羊矣。辛丑二月十发又记。”

程是说，赵孟頫先生当初画二羊图，世人都认为是神品。我天天作画，却难以画好。赵是用相马的方法，观察了各种走兽，他的笔下就有了有真气的羊。我只知道了羊，而不知道各种走兽，这样的状况，笔下连羊也没有了。

这段话极其精彩。腕下真羊，求之于体察万类。“真作假时假才真”，便是绘画之大道、正道。许多年前，我读到这画，感觉这段话，是他深宵一人，默然题下的。唉，大家的真言，历来能有几人知，几人当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