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剧表演艺术家邵滨孙、石筱英在港区
(本版摄影:姚建成、张龙、孙中钦)
◆烁渊
应该是非常熟悉的地方,却一时无从辨认。站在“塘桥滨江”的亲水平台上,背朝江流,环顾左右。可以目及的岸线,满满的记忆,由衷的感慨……
曾经的一长条“黑屏”
“塘桥滨江”就在浦东塘桥路的江边。这里原来是上海滩的“黑非洲”,称“上港七区”,华东地区最大的煤炭集散中心。上海本地不出煤,全靠“北煤南运”。作为煤炭装卸专业码头,这里一手接过“北煤”,转身一手“南运”。过去城市发电都用煤,“不夜城的光源”,是当时媒体给予煤港的美誉。
我在1968年进港当煤炭装卸工,说来也有半个世纪了。岁月如流留不住。波推浪涌,往事渐渐浮现水面。上港七区岸线很长,南起南码头,北到杨家渡。整个港区中间夹了两条马路,自然把码头切分为“南栈”、“中栈”与“北栈”三个区域。南栈与中栈之间有一条“西高泥墩路”,一听路名便知是一条烂泥堆起来的小路;还有一条“塘桥路”夹在中栈与北栈之间。三个区域形成江岸三足鼎立,支撑一个“黑区域”。
准确地讲,这里的环境还不及。遍地煤山煤海,风一吹,煤灰在头顶飞扬,看上去天是黑的,沿岸的江水漂浮一层煤灰,水也是黑的。走一圈,一身黑,捋个脸,一手灰。装卸工个个墨赤黑。每天上班必须换工作服,而且必须是从里到外彻底换。装卸工的更衣楼在北栈,而浴室在中栈。北栈门口紧贴塘桥渡口。下班赶去洗澡的工友,个个怀抱一个装满干净衣裳的大布袋,走出北栈大门,穿越塘桥路,再到中栈。每到这个时候。渡口就有一群“墨赤黑的人”迁徙的景观,许多轮渡乘客都会驻足让路。也因此,常有措手不及的意外遭遇。
8队青工小赵,穿越塘桥路去洗澡的途中,巧遇女朋友的母亲正从渡口出来,四目相对,各自大吃一惊。母亲回家怒不可遏,责令女儿立即与小赵了断,说小赵是个“骗子”。女儿当夜冲到小赵家“兴师问罪”。这位母亲以前只知道准女婿是在“中央直属企业工作”,想必是在“山青水绿”的地方,坐坐“写字间”,现在看到这副“墨赤黑”的“卖相”,她断定小赵是“拾垃圾”的。这是个“冤案”。
上海港过去直属中央交通部,就像铁路局直属铁道部。上港七区北栈正门的招牌上,清清楚楚写着“中华人民共和国交通部上海港第七装卸区”一行大字,小赵称其为“中央直属企业”,未尝不可。问题在于他没有、当然也不敢跟女朋友说清“工种”。这件事的结局可想而知。
这样的窘境,自然是港区所处的地理位置带来的不安与沮丧;此外还有煤炭货种特殊性带来的艰辛。每逢雨天,上海港其他装卸区一律停工休息,唯有这个港口,风雨无阻。个别调皮的青工把“上港七区倒煤吃灰”,谐称为“上当、吃屈、倒霉、吃亏”。工间休息的时候,这样的幽默会引得工友们哈哈大笑。不完全是自嘲与遗憾,也隐含矜持与自得其乐。
海港是没有屋顶的工厂,我们青工们在这里接受洗礼,燃烧炽热的职业情感:“为社会主义事业献出我们的光和热”。一个令人豪迈的使命,鼓舞无数“韩小强”坚守海港,在风雨中成长。我不能忘记,为海港事业付出代价的一个编外“人群”,那就是港区周边的居民。他们即便门窗关得再紧,也是屋里“无风一层黑,有风灰一堆”。平时他们也穿“防护服”,偶尔有访客再换“清装”。不少女朋友首次上门,一顿饭后就“黑”了脸,十有八九告吹。我还清楚记得,刮西北风的时候,不少居民拿着发黑的床单到港区门口诉苦,讨公道,要求索赔。
“黑长屏”终于动迁了。浦东开发开放推进了城市建设,上海港各个装卸区先后撤出黄浦江。煤炭码头也迁到了远方。由于城市发电改用油料等原因,现在的煤炭堆场缩变为“迷你”,自动化吸煤机的使用,装卸工变成了司机。“墨赤黑的人”的形象只能进入上海港历史博物馆。
我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工作需要调离海港,正是浦东开发建设大潮初涨。至今三十年过去了,也真是“弹指一挥间”。就在这“一挥间”,我的记忆由“黑屏”转换成“彩屏”,江岸的“黑长屏”,变为葱翠的“新绿洲”。姹紫嫣红的花树之间,灰黑色的自行车骑行道轻轻延伸,与此并行的是,紫红色的步行道雅致幽静。这两条道好像都是塑胶质地,厚实又松软,无论是骑行还是步行,都是那样舒坦、轻快。浦东开发开放三十年铺设的生活之路,就是这样多彩、惬意与美妙。
那些曾经“诉苦”、“讨公道”的居民们部分已动迁,还有相当部分已经“把根留住”。今天,这里家家都变成令人羡慕的江岸“景观房”,怎么也不舍得搬离。不幸者变成幸运者,改革开放不仅改变了市容、交通等社会环境,最重要的是,改变了人们的命运,让劳动着与生活着的每个人都有了更多的尊严。
难忘的一次午夜呼救
这是1956年5月26日的午夜,一辆上钢三厂消防队的吉普车,加足马力,向周家渡渡口驰去。可是,寂静的渡口无船、无人,黄浦江枕着渡口的浮动码头睡着了。
车上,三位身上还在冒烟的被1300摄氏度的钢水烧伤的工友,无力地挣扎在死亡边缘。司机想通过这里的轮渡直奔瑞金医院。那时,浦东到浦西的唯一通道是“市轮渡”,午夜之后,每一班要隔一小时。此刻,渡船静静靠泊在对岸“渡口”。
“救命啊!救命啊!”“快来啊!快来啊!”护送的工友与司机一起下车,站在渡口的码头上,向着对岸吼叫,是声嘶力竭的吼叫。那时候,没有手机,渡口也没有电话。
钢铁工人的生命呐喊,似雷霆击断对岸的缆绳,似刀斧劈碎江潮的睡梦。对岸终于被唤醒。吉普愤怒地冲上渡船,冲出对岸的渡口,奔进瑞金医院急诊室的时候,已快凌晨两点,钢人邱财康奇迹般地被救活了,其他两位兄弟的生命被无情的死神夺走。
这位“钢人”是幸运的。而两位不幸遇难的弟兄,始终埋在他心上。他与工友们的情义是“百炼”凝结的钢铁般牢不可破的“生命共同体”。
我为编撰一本浦东的纪念文选,拜访了这位仰慕已久的“钢铁英雄”。听罢他的讲述,恨不能在渡口生一根可以拉动对岸的长长缆绳,一根力大无比的缆绳,两岸有紧急需要的时候,只要拉动一下,对岸便可以神速移动过来,两岸合辄,无缝连接,那多好啊!多少危急的生命可以再也不被过江的时间耽误。
理想总是首先以“童话”的形式呈现。而今,浦东开发开放30年来,黄浦江上下,有多少大桥、隧道应运而生。过一个江,只要几分钟,要是邱财康的两位兄弟在今天,也许还可以活着。通畅、时间与速度都是一种生命力。那些上天入地的大桥、隧道,不仅仅是便于人们出行的便捷交通线,更是我们市民的生命线。
周家渡渡口声嘶力竭呼救的夜晚,再也不会有了。
站立的一条条金融街
“塘桥滨江”的北岸可以延伸到原来的陆家嘴渡口,只是,那里已经被陆家嘴隧道替代。来自五湖四海的资金流、金融潮正在向这里汇合。一座辉煌的金融城,耸立在金色的陆家嘴江岸。
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里,集聚着世界各国上千个金融机构。每座楼都是一条站立的“金融街”。我穿梭其中连续10天,为了制作一部展现现代化“金融城”的微电影。那是2013年的春天。
编导决定拍摄一位外国金融从业者在陆家嘴的一天。那一天上午8点就要开机,可塞尔维亚的演员皮特个子高,身臂特别长,必须要给他“量身定制”一套黑色西装。怎么来得及呢?我让剧务小张去落实,要求定做一套西装,第二天一早交货,工钱可以出原价一倍。12点钟接到剧务电话,定制西装已落实。世上竟有这等巧事,这家服装店老板娘,过去住在陆家嘴渡口附近的“烂泥渡路”上,浦东开发以后被“动迁”,居住条件大为改善。尽管已离开二十来年,她依然对陆家嘴一往情深。她听说是要拍向世界宣传陆家嘴的片子,马上答应帮忙。“不为钱,为的是让世界看一看陆家嘴的巨大变迁”。靠她一个人是完不成任务的,她立刻打电话把几位做西装的朋友一道叫来。几个制作好手放弃睡眠,通宵工作,终于在第二天一早6点钟,把为皮特定制的西装准时送到陆家嘴。细心的老板娘还同时定做一件白衬衫,与西装配套穿。
陆家嘴江岸是一个创造奇迹的地方。而浦东开发开放,也是以造福于民的事实“开发”了市民对本土的挚爱。烂泥渡路在30年多前破败、灰暗,而在原来这条路上拔地而起的金茂大厦与银城路却是现代明亮的。为改善居民住房条件,从浦城路以东到浦东南路,拆除东昌路沿街两侧商店与民房,建高层与多层住宅和商店,道路也从原宽14.5~20米拓宽到24米。先后填平杨家沟、西小石桥、高邮浜、陆家渡浜等河流。改建和拓宽陆家渡路、田度路、东昌路、东宁路、陆家嘴路、浦东南路和泰东路等,改造境内所有弹街路有19027平方米。2000户居民使用液化气。拆除西小石桥、吴家弄、朱家宅等。兴建了长航、长田、桃园、东昌、东园等新村住宅。一些高层建筑也先后拔地而起。经济腾飞与老百姓的居住改善双管齐下。在去年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的“陆家嘴之夜”晚会上,我用一首RAP《亲亲我的陆家嘴》,拥抱这片金色的江岸。
站在塘桥滨江的亲水平台,想起过去在上港七区工作时向北远望,可以看到的最高建筑是26米的东昌消防瞭望塔。今天,巨型超高地标性摩天大楼“上海中心”映入眼帘,其高度为632米。在“塘桥滨江”的亲水平台上,向东可见新塘桥路上耸立的“中远海运”大厦,其造型就像一艘巨轮。浦东就是一艘航船,驰行三十年,穿越了近百年建设发展的航程。
“江流滚滚,千层破浪,百折不回,奔向前方。无论遇到多少礁丛,总是向着太阳。无论流到什么地方,总是不改方向,永远朝着太阳。”这是我写的歌,离开海港的时候与人合作的《江流与太阳》。这也是一直在我心中流淌的江岸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