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廷楣
算起来有三十多年啦,那一天我去了农科院,采访的题目叫做“上海蔬菜的今天和明天”。告别时,接受采访的王老师送我一件意想不到的礼物。
“茎椰菜,”他说,“过两年可能是菜场里的新面孔。”
“很像花菜。”
“它们是隔壁邻居,花菜在我们这里叫做‘花椰菜’。”
从郊区回来,时间还早,便去老房子转转,拿出茎椰菜让妈妈看。
妈妈说:“吃惯了上海本地菜,不如尝尝。”起了油锅,炒了满满一盘。
两人你一筷我一筷。便有了体会:“外国人就吃这个东西?像是花菜的梗子。”
“王老师说就和胡萝卜一起,用开水里煮一下。配牛排吃。”
妈妈说:“总是吃一个新鲜。”
我说王老师还说到过很粗的芹菜,很小的南瓜,有各种颜色的辣椒,紫色的卷心菜,还有“水果黄瓜”“水果番茄”……
以后会有这样多的蔬菜,很是向往啊。想起灾难日子,我们用小菜卡。1961年寒冷的冬天,一天只有两分钱的菜可以买,而且要排队。
王老师的预言早就实现了,菜场里经常有新品种出现。个头大,卖相好。餐馆采购员和钟点工阿姨都直奔那些轰轰烈烈的摊位而去。
我经常在附近菜场中寻找的,是那些说浦东乡音的新场农民。
新场来的菜农很笃定,他们只卖本地时鲜菜。他们的菜摊最小,东西最不起眼。他们有些什么?那些胖乎乎的“肉黄瓜”,那些可以用来做“捏落苏”的茄子,那些冬天里菜帮冻裂的“矮青”,那些瘪塌塌的“灯笼辣椒”,那些小小的粘着黑色泥土的洋山芋,那些细细的菜梗黄色的本芹。他们的刀豆上有一根红线,他们的豇豆有一层浅浅的玫瑰红。冬天有一寸半长的小菠菜,春天有两寸不到的鸡毛菜……当令时节,他们还会带来一小箱自家树上的桃子、蜜梨,一个两个西瓜和三个五个青皮绿肉甜瓜……
那是在三十年前就有的品种。那些灾难的日子里吃不到、走出灾难之后又不是每天吃得到的菜。
“晓得你们都会来买吾的菜。”新场陈老头说。他以说一口本色上海话的老头老太为菜场知音。
“统是自家地里的出产。老兄弟淘里种啥,吾就卖啥。统是夜里备好,吾早上四点半爬起来,装了车子,运过来咯。米苋叶子上还有露水,统是只掐一点点嫩头,糯咯。”
他给我一瓣蒜。“弄一只皮蛋,小老酒咪咪,一大碗饭就下去了。”
疫情期间,他一天隔一天摆摊,没有脱班过。
初夏某日,他说:“今朝有一点蚕豆,自家地里的本地豆。有点年纪的人晓得,日本豆呒没迭种鲜味道咯。”
禁不住诱惑,称了三斤。坐在菜场的长凳上,剥完,将一塑料袋的豆壳还给他:“吃侬个肉,还侬个壳。”
“逃勿脱咯。”陈老头便笑,“本地菜,一个么糯,一个么鲜,一个么嫩……”他看穿了我们在某种惯性里生活。无论是当年农村灶头、弄堂的煤球风炉,还是今天的燃气灶,我们都被那一片水土默默无声地调养。
他从后面的箱子里拿出一棵雪白的花菜说:“本地的,斜好。弄点肉片炒炒?”
买下那棵花菜,立刻想起当年和妈妈津津有味品尝“茎椰菜”。它现在叫做西蓝花,隔壁摊头上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