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田
著名诗人、书法家周退密先生在上海仙逝,享年107岁。2013年,我往上海拜访,亲接謦欬,请教格律诗问题,至今记忆犹新。
周退密的诗文,诗句峻洁,意致朗透,读之,心臆脱略,荡涤积郁。他的诗词与文章,直面人生,剖析自我,辞幽意长。读《漫兴》,我看到了这位老人年轻的思考,沉重的感悟:“不涉兴亡事,焉能责匹夫。如川安可防,有罪得同诛。白日走仓鼠,青灯笑腐儒。刑天舞干戚,吾道岂云孤。”优秀的文学作品是需要面对苦难的。可是,当代一些诗词作品,不敢表达对现实的真正理解,却不厌其烦地在平仄、韵律上钻牛角尖,回避诗人的现实责任。周退密的《漫兴》,让我看到了一位诗人的襟怀。
2013年的周退密是99周岁的老人了。记得我写下这样一段文字——“与周退密先生围坐一张茶桌,面对面地看着他,沐浴生命和智慧的灵光,踏实而富足。先生个子不高,肤色白净,目光温和、明亮。阳光从东侧的木窗逸逸而入,如轻纱披在先生的身上,有一种温暖扑面而来。”那一天涉及诗歌,他谈了两个问题,第一,诗韵问题。他表示,每一个时代的语言风格不同,韵律需要宽泛;第二,诗歌的功能。诗歌是写给朋友们看的,相互看看,才有意思。周退密的语气温婉、清晰,波澜不惊。看似简单的问题,他看到了深处。
周退密童年入私塾清芬馆习诗文,读儒经。在《捻须集》的序言里,周退密描述了学习的状况:“先君授读唐诗‘松下问童子’、‘打起黄莺儿’诸首以及古诗十九首,此情此景,历八十年而记忆犹新。”启蒙、吟诵、读书、思考,一个人的人生渐渐开阔起来,这是基于诗教、诗爱的人生,是以诗的视角感受现实,认识世界的选择。毕竟已是二十世纪,周退密不可能像他的前辈一样在书斋里读书写字,他要进入现实社会。他学法律,他当律师。多么接地气的职业啊,他在内忧外患的中国,艰难地奋争。
1981年,67岁的周退密退休,离开上海外国语学院,专注诗词与书法。从有话要说,与朋友们默默交流的学者,到诗坛士林的耆宿;从法文教授,到浮想联翩的文人,周退密的晚年,创造了生命的奇迹。
对于周退密先生的诗词创作,我同意这样的美学概括:仁者胸襟与高士品格,忧患意识与批判精神。周退密诗词创作题材丰富,有精心佳构,有信口拈来;有纪事,有抒怀;有唱和,有赠答……总而言之,遵循文学创作规律,寄情言志,把对历史的思考,现实的审视,自我的反省,以及对他人的祝福,对自然的热爱,熔铸自己的诗句。周退密先生96岁时曾赐手札予我,言之诗词,表示自己的诗词不求有为而为之,是一个人的声音而已。他的声音怎样,这一年,他做《八和遨公述近所患痛风状》,一句句诗,如重锤击打心扉:“我生东海滨,非鱼不媚口。忆过鲍鱼肆,鳞介靡不有。欲攫爪伸猫,欲吞嘴张狗。终于食鲥鱼,引发痛风陡。迷阳行却曲,起立撑双手。缓若蜗牛爬,疾惭蚂蚁走。上策三十六,极限九十九。愿将千金裘,换彼太白酒。愿登千仞冈,效作狮子吼。一吼阊阖开,再吼混沌剖。急挽天河水,一洗人间丑。海客谈瀛洲,怪力夫子否。”
从生活出发,这是文学创作的根本。对生活的审视与思考,有着超越生活本身的认知,才能产生审美价值。看似弱不禁风的周退密,生命如此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