酥软风流羊角包

吴 骦

时值溽暑，稠醉如酒，我却依然心心念念，舍不下早上一杯热气腾腾的黑咖啡，搭配一枚新鲜出炉、热油滴滴的羊角包。法式糕点虽花样繁多，然而我以为其中精髓，莫过于长棍与羊角。

羊角的法语原文Croissant，原意为月牙，天生字节酥脆；念的时候，将这两个音节在唇舌之间略略浸润后轻轻爆破，我脑海中立刻浮现那用黄油揉透、悉心烘烤的层层酥皮和微微湿润的绵软内芯，在嘴里碎裂融化的美妙景象。就着这音色，羊角还有个译名叫做可颂；只是阿拉上海人的意译，于形于态，都更为传神，所以我还是乐于以羊角来称呼它。

羊角是欧式早餐的当家花旦，在法国人心目中的地位，不亚于上海人之“四大金刚”。讲究些的欧式早餐，一个糕点篮（Viennoiserie）是必不可少的，其中撑场面的必然是羊角，以及羊角的变种譬如巧克力和杏仁羊角；附带的那些或缀果脯或覆芝士的面包，虽然也娇俏讨喜，于我而言不过配角而已。

Viennoiserie带了Vienne（维也纳）的词根，连带羊角一起，来自奥地利。羊角的原型叫做Kipfel，是另一种面团处理方式，外表光洁，口感实墩。月牙形状的面点历史悠久，可以追溯到上古时期，用于祭奠月亮女神。而以面包形式的记录最早则出现在13世纪早期的奥地利，19世纪才传入巴黎，大受欢迎。关乎吃，法国人最乐于折腾，于是动手将Kip fel改造成了Croissant：黄油自不可少，作为法式传统烹饪的基石，量还一定要加得极其慷慨，才能松软酥香。然后就是考验耐心，发酵后的面团需经过反复擀压和折叠，直到薄薄一层，再以巧手卷叠成月牙形状入炉烘烤。这一制作技巧还有个专门名词，叫做laminating(压制法)。所以一个油亮饱满、外酥内软的羊角包背后，决意是糕点师傅满满的诚意。

之后羊角包在法兰西大地发展出杏仁和巧克力口味，而后者变化更大，除了内里涂抹巧克力酱一起烘烤到入口即化，形态亦变得方正，不复月牙形状。继而羊角风靡世界，摩登餐食中，就有不少在羊角上动足脑筋的：内里填入芝士、火腿、菠菜等等，摇身一变，成了三文治。又或者搭配水潽蛋和烟熏三文鱼，即是一道颇为风靡的早间餐食等，不一而足。然而真到得巴黎，除非刻意去新式酒店和餐厅，萦绕街头香气诱人的，依然还是那毫无添加、简单纯粹的一弯月牙。

虽说Baguette长棍与羊角包一样，当之无愧法式面包的代表，但前者作为餐包，其功能几可相当于亚洲的米饭，甚是朴实，所以风流轶事不多，比不得羊角包之于才子佳人，来得旖旎缱绻。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蒂凡尼早餐》的开场，一身纪梵希小黑裙的奥黛丽·赫本，站在清晨第五大道的蒂凡尼店外，边啃着羊角包边盯着橱窗恋恋不舍的娇憨模样，成了电影史上最经典的镜头之一。而我近日迷恋的法国作家Romain Gary，则在他的自传体小说中描述巴黎求学期间，卖文不受赏识，穷困潦倒，饿到几乎昏厥而不得已走入一家名为Capoulade的咖啡馆，一边点咖啡，一边把手伸进柜台上的面包篮，一口气吞了七个羊角包，并神色自如地准备以两个羊角包结账。伙计言语粗鲁，心地却颇为善良，放了穷学生一马，两人因此成了好友。1936至1937年间，这位兄台自言在Capoulade白吃了一千到一千五百个羊角包，并欣然将之当成了奖学金。后来他终于成了作家，在二战中屡建功勋，战后更成长为一名成功的外交官，但形状独特、口感松脆、热度美好的羊角包自带的那股子惬意亲切，是他心里永远无可替代的温情无限。即便后来年岁渐长消化受限，Romain对羊角包的热爱转为柏拉图式，只要看到那一弯弯月牙静静地躺在篮子里，安放在柜台上，他即心生喜悦。羊角包给予一个年轻大学生的回忆，可以这样刻骨铭心。如戴高乐将军言，念着法兰西的好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