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别人多些 想自己少些

◆吴南瑶

“国民奶奶”陈奇周一刚过了91岁生日。人生长路，多愁的人，一件小事也会怨天尤人。学会忘记，心中有爱，就能走更多的路，看更多的风景。

十几天前，陈奇刚帮演了李少红导演的新剧《石头开花》之《三月三》，在福州拍了十天戏，所有人赞叹这位“国民奶奶”的精气神，可私下，陈奇还是会感叹自己“耳朵不行了，讲话也不如过去那么好”。好在，生命多喜悦，岁月长安宁。

1 佐临先生

上海人大都是在电视上认识陈奇的——1989年，《十六岁的花季》里陈非儿的好婆；1991年，《上海一家人》里的瘪嘴李老太；1994年的《孽债》，1997年《夺子战争》《婆婆媳妇小姑》……尽管大多是配角，但“国民奶奶”“江南第一老太”的形象一时无人可敌。

此前，陈奇是上海人民艺术剧院的一名话剧演员，在《刘胡兰》《枯木逢春》《于无声处》等出演过重要角色。陈奇说从入行的第一天起，就知道自己的条件并不好，“也知道自己不行，但内心是热爱的”。带陈奇入门的是戏剧大师黄佐临先生。1946年，陈奇考入了南京国立戏剧专科学校表演系。那年，黄佐临正筹备把杨绛先生的喜剧处女作《称心如意》搬上舞台，陈奇被调去演“姑妈”。十七八岁的女生忐忑不安，但佐临先生很乐于调教这批初出茅庐的学生，“他教我们如何在舞台上放松，如何在舞台上发声，把声音‘打’到最后一排。我们就天天在小河边念台词，练‘气功’。”

1950年，由华东文工二团和一些来自解放区的文艺工作者及上海戏剧电影界人士共同创立了上海人民艺术剧院，黄佐临是创始人之一。陈奇成为上海人艺第一批演员。1953年，黄佐临导演了日后成为上海人艺名剧之一的《曙光照耀莫斯科》。作为参演成员，陈奇清楚地记得，当时不分日夜，除了背台词，还要完成佐临先生布置的一大堆书面作业，从历史背景、人物思想到人物性格，每个人都要谈理解、谈感想。佐临先生对艺术追求的严谨与细致，对戏剧的态度影响了陈奇一辈子。

2 陈奇“妈妈”

多年后，陈奇对自己的学生方青卓、陈燕华、肖雄等说的第一句话是“要很喜欢，要拥抱戏剧”，这是陈奇挑选学生的第一标准，如果是发自内心的热爱，就可以沿着这条道路慢慢往前走；如果只是为了名利，就走不远。如今，方青卓习惯亲昵地叫陈奇“妈妈”。

1983年，同样是戏剧演员出身的方青卓由沈阳话剧团到上海，出演上海电影制片厂的一部农民题材电影《鼓乡春晓》的女主角，陈奇饰演她的母亲。这是方青卓第一次有机会涉足大银幕，也是第一次到上海，“那么宽的马路，我都不知道怎么走道”。生活上，陈奇给了年轻的姑娘慈母般的爱，业务上，陈奇则是最严苛的老师。戏里要求方青卓学打凤阳花鼓，虽然不太好学，但方青卓自认还难不倒文工团出身的自己。有一天晚上，排了一天戏，精疲力竭的方青卓早早上了床，还没合上眼就被陈奇叫了出去，“以前你是话剧演员，十次试镜，九次没有成功，这次你一定要万分珍惜机会。穿上衣服，再去打两百个。”那时候，一个电影能足足拍一年，陈奇“妈妈”将从黄佐临先生那里获得的体验又原原本本传给了方青卓。“黄佐临先生到过世前，他的心也一直在戏上。我差不多也是这样的人。”陈奇说。

3 “大爱”无疆

因为一场疫情，年前从伦敦回上海看母亲的大女儿魏文难得地与母亲有了一段“悠长假期”。她一边用精油搽拭着母亲的后颈，一边笑说：“我们全家人都说，‘妈妈对学生比对我们好’。”

陈奇有两个女儿，丈夫在“文革”期间去世后，她一个人带两个孩子，艰苦可想而知。后来女儿们在伦敦安了家，陈奇拗不过孩子们的央求，也去伦敦住过，但每次都不会超过3个月。不听女儿们的劝阻，陈奇坚持放弃了当时唾手可得的“绿卡”，尽管对此有嗔怪，但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幅书法“大爱”，魏文说：“我的妈妈把所有的热忱和精力都投入了她热爱的事业，我们都理解她了。”尽管远隔重洋，孙辈依然耳濡目染地受到了外婆家风的影响。小女儿的儿子学医，恰逢今年毕业，立刻被派到抗疫一线。魏文的儿子坤坤从小是优等生，5岁开始，每年暑假被送回上海，跌跌撞撞跟着外婆跑片场，做任何事都要认真，自己不重要，关注别人的需求是外婆在幼小心灵里播下的种子。热爱科技的坤坤大二创业开了自己的公司，大学毕业游学期间，选择要去非洲最艰苦的地方支教，带上了创业挣来的钱。知道那里没有电、没有网络，因为担心安全，这次连外婆都不同意孙儿去，倒是妈妈魏文站出来力挺儿子。支教回来，坤坤在给外婆的电话里，描述清晨起来看见窗外趴着一排小黑脑袋，个个眼里流露着渴望的眼神，由衷地感叹，再不会怪小时候妈妈对自己太过严格了。

年事已高的陈奇并没有闲下来，只要力所能及，从不会拒绝别人的邀约。因为1998年在《春光灿烂猪八戒》饰演过朱家奶奶，去年徐峥的新片《囧妈》里人们惊喜地看到了陈奇。因为热爱做慈善和公益，上个月接到李少红导演的电话，听说是一部与扶贫相关的戏，陈奇二话不说，让魏文退掉了去青岛度假的机票，“我是老党员，这部戏，我要去。”

4 学会忘记

十二三岁在南京模范女子中学读书的时候，陈奇就参加了学生运动。1945年被中共地下组织创办的洪流剧社吸收为演员，演出过沈西林编剧的《压迫》及陈白尘创作的《结婚进行曲》等。更重要的，她还是个小地下工作者，与一个代号叫“大哥”的地下党员单线联系。一直到上世纪五六十代，一个偶然的机会，“小妹”才知道当年的“大哥”就是后来任中国戏剧家协会秘书长、书记处书记、副主席的刘厚生，兄妹相认，多少往日情谊尽在不言中。

没有人的人生是容易的，谁不是历经万难，才找到归宿感。而对陈奇而言，在这一点上，她是幸运的。早早找到了一生心之所向，便再无顾虑和恐惧。问陈奇一生受过最大的挫折是什么，她摇摇头说，都忘记了。一旁的魏文接过话头，“怎么会没有挫折，她因为说了一句‘外行不能领导内行’，差点被打成右派。十年动乱里，该吃的苦都吃了，不是忘了，只是早就放下了。”魏文清楚记得，浩劫过后，家里一贫如洗，好不容易拿到组织上的补助200元，却被偷了。这个数字在当时无疑是笔巨款，但带着魏文报完案，陈奇又拉着她去剪了头发，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爱比物质上的追求更重要，陈奇用行动将自己的人生信条传递给了女儿。人生多无常与无奈，学会忘记，就能走更多的路，看更多的风景。

如今她住在浦东的一个老人公寓，仍然发挥着她的余热，公寓里的秘书都十分爱戴她，女儿还在身边陪伴她。每日来照顾的钟点工小申也打心眼里爱上了这个心里没有自己，只有他人的老太太。得知陈奇受邀参加大世界的直播，小申特意给老太太买了一件红色的中装，连声说：“她是我们大家的好妈妈”。万事不讲究，平日里，陈奇穿得最多的，是已经过世的二姐留给自己的衣服。人生这条长路，起伏难免，就算不是最好的时光，也要尽量开开心心地过好。“想别人多些，想自己少些，这就是我的快乐秘诀、长寿秘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