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州
“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在昨天,我搞不清。”《局外人》于1942年出版,主人公默尔索那令人不安的叙述口吻,既冷漠又涌动着激情,时隔近八十年,今天仍不停地搅动着人心。作为加缪的处女作,这部小说在技法上不可思议的成熟令人震惊。尤其是考虑到加缪在写作这本书时只有二十六岁,考虑到这位后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其他作品与首部作品的差异巨大,《局外人》的存在益发使人觉得迷人且困惑。
《寻找<局外人>》试图给《局外人》这本书作传。它第一个要解答的问题就是:《局外人》到底是怎么写出来的?作者爱丽丝·卡普兰教授说,她宁可说加缪是从自身“发现”了这本书。年轻的加缪是一个活跃的写作者,他写过哲学论文;作为活跃的社会活动人士,他长于发表演讲和写评论,还在剧团写剧本和排演话剧;由于身体条件无法取得教师资格,他在报社当记者,写过报道和社论;当然还有多篇仿佛散发着地中海阳光和盐的气息的优美散文,以及无数写给友人的信;但,内心向往着文学的年轻人还没有写过小说,或者说,没能成功写出一部小说。加缪的《快乐的死》在去世后才第一次出版,这部小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锁进抽屉、不被提起,那是一个没能顺利产下的胎儿。而在反复思索和修改《快乐的死》的过程中,另一个角色的声音已经开始在他的构思中说话。
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在昨天,我搞不清。我收到养老院的一封电报:“令堂去世。明日葬礼。特致慰唁。”它说得不清楚。也许是昨天死的。
1938年的秋季,加缪的手记中突然出现了这样的一段话,没有解释,也没有其他上下文。这段话后来一字不变地成为《局外人》的开头。
在手记中,加缪还写道,“真正的艺术,是说得最少的。”这似乎可以看作从失败的小说中总结了教训,发现了创作的密码。
《寻找<局外人>》使用加缪的手记,他给师长、友人的信件等,试图找出小说写作的秘密。《局外人》的诞生有迹可循:加缪成长的环境,贫病、沉默的母亲、阿尔及尔大街上的穷人、北非地中海的阳光大海;父亲给加缪留下的唯一“遗产”,即观看死刑后呕吐了的家庭传说,像身体记忆般植入加缪,而十七岁开始患肺结核,使得加缪过早清楚自己被判了死刑;此外,加缪负责报道法庭庭审,被告、法官、检察官甚至记者,都为他提供了活生生的人物原型。
然而,即使这一切加在一起,也还只是原材料而已,小说必须经过作者那魔法的手指,这个戏法才能成立,其中秘密,也许连作者自己都说不清。
那么关于《局外人》,还有什么可说?这本书本身的出版历程,就是一个惊心动魄的冒险故事:1941年的巴黎还处于德国纳粹的占领下,手稿要安全传递到伽利玛的手中,被伽利玛的编委会接受,还要经历纳粹的审查,甚至还要操心印刷图书用纸的问题。而在图书出版之后,一本书就仿佛具有了自己的生命,再也不受作者的支配。1943年,萨特著名的评论《局外人解说》发表,《局外人》就这样快速进入了法语文学殿堂,加缪本人也进入了巴黎的知识圈子。这只是开始:1945年,英国和美国同时买下了《局外人》的英文出版权,1946年4月,冷漠的默尔索开口说起英语,踏上了美国大陆,展开了在全世界的征程。
加缪1960年1月在盛年骤然离世,他那明星般的脸,四十五岁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傲人纪录,以及他参与(或保持沉默)的种种论战,让他始终处于舆论的焦点。然而,《局外人》确实拥有了独立的生命:这本薄薄的小书多年来不停地被重新认识和评论,对《局外人》的评论几乎就可以串起一部西方文学评论流派变化的历史。它也不停地被发展出各种周边或“同人”作品,漫画、戏剧、电影,甚至还有一首歌——《杀死那个阿拉伯人》。
被《局外人》震撼过的年轻人慢慢变老了,默尔索永远年轻。而我们对某些作品、某些作家的乡愁是如此严重,必须通过不停地谈论它来缓解。《寻找<局外人>》是“加缪搜集俱乐部”的新成员,也许提供新一轮的疗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