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旭
1980年,我学习写作不久,春天,当时的《人民文学》编辑部邀请几位作者去京写作。有天晚上,同住一室的一位著名作家绘声绘色讲起他刚看过的一部法国小说《海的沉默》。我听得入迷,回家就赶紧去找了原著认真阅读:
法国在“二战”中沦陷后,一个德军中尉住进了被征用的一个法国老人与侄女生活的房子。中尉尽可能不妨碍房主人的生活,只是晚上到起坐间来说几句客套话,然后就靠在壁炉边侃侃独白:他的祖国、法国、音乐等等。
老人与侄女始终以沉默表达抵制,而中尉始终尊重他们的沉默,从不企图从他们那里得到某种回答,某种赞同,或者至少看他一眼。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从他的独白中,老人与侄女逐渐了解了他:一个生活在德国小城的音乐家,并不关心政治,也不喜欢国内的那些政治人物,对战争的理念与其他德国军官有着巨大的不同。在独白中,他表明了对法国的爱,也越来越清晰地流露出对那个美丽少女的情愫。
然后,他永远地消失了。
小说的主旋律就是两个字:沉默。
中尉出现的那天,侄女开了门,始终一声不吭……老人小口小口地啜着咖啡。
中尉……略略点了点头。好像是在探测沉默的深度。
沉默……变得越来越浓重,仿佛早晨的雾气,浓浓地纹丝不动……重得像是铅铸的。
老人和侄女默契着,丝毫不改变生活,即便是鸡毛蒜皮的小节也不改变,就像那军官并不存在,好像他只是一个幽灵。
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每天重复着同样的情景:中尉敲门,进来,寒暄,独白,滔滔不绝。没有得到任何反应。然后,鞠躬,道晚安,走出去。
侄女机械地打着毛衣,并不瞅他一眼,一次也没有。老人则抽着烟,半躺在柔软的大安乐椅上。这种安如磐石的沉默似乎是不可动摇的。
中尉望着侄女,像在看一尊雕塑。而实际上,这也十足是一尊雕像。一尊有生命的雕像。
“我还曾为法国担心。而现在……我有幸遇上了一位严肃的老人。还有一位沉默的小姐。”
中尉带着一种庄重的执拗说:“一定要战胜这种沉默。一定要战胜法兰西的沉默。”
可是,好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中尉突然告知,第二天就要动身去战场。
他的……身体失去了僵直。脸稍稍俯向地面。然后他抬起头来。
他更明确地说:
“奔赴地狱。”
中尉最后从内心发出凄厉的告白。老人报以默默的注目。
我以为他就要关上门走了。可是,不。他望着我侄女。他望着她。他说,——他喃喃地说:
“再见。”
他一动不动地呆着,而在他静止的、紧张的脸上,那双眼睛更加静止和紧张,它们凝视着我侄女的睁得太大、颜色太浅的眼睛。就这样一直持续到姑娘终于启动了嘴唇。凡尔奈的双眸炯炯放光。
我听到了:
“再见。”
封·艾勃雷纳克也听到了,他挺了挺胸,而他的脸,他整个身子就像使人得到休息的浴后那样,仿佛变柔软了。
翌日,我下楼时,他已经走了。我侄女默默地伺候我用餐。我们默默地喝着。屋外,一个苍白的太阳透过雾霭闪烁着淡淡的光芒。我仿佛觉得天气很冷很冷。
小说结尾,少女那声终于给予中尉的回应,我听来惊心动魄。在“奔赴地狱”的前夜,中尉从少女微弱但清晰的回应中,感到了宽恕。作为国家的、民族的、战争的人,他们是对立的;作为人类的、人性的、艺术的人,他们是相通的。
小说以一种极为压抑的方式表达了战争对人性、情感、理想、文化的野蛮践踏,表达出作家强烈的反战理念和人道精神。
表现“沉默”,艺术家有过许多精彩的篇章。中国诗人白居易的“此时无声胜有声”成为成语;德国音乐家贝多芬有用十六只定音鼓表达沉默的豪言;法国小说家维尔高尔形容沉默,用的是海。广阔、深沉、撼动心灵。
这样的沉默,跟十六只定音鼓一样,是一种轰响。
而对我来说,最大的收获不仅是认识到艺术表现的多种可能性,更多少懂得了什么样的艺术才是真正有深度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