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风中的红窗帘

◆被武汉抗疫展收藏展出的“红窗帘” 王文斌 摄

◆“红窗帘”事件主角王玮特派记者 张龙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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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的话

透视新闻幕后，关注世间百态，今天开始，特稿版将与你见面。这里会展开对当下关注、民生聚焦、百姓牵挂的权威释读；这里会记录普通人在时代大背景下的命运变迁；这里会包含大千世界、人间冷暖、机巧发明、稀珍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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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派记者 姜燕

如果不是恰巧没关窗户、突如其来的疫情和心思细腻的邻居，王玮仍然只是一个普通的武汉市民。

新冠疫情中，他闲置出租房的红窗帘飘飞窗外，被女邻居注意到，并持续两个多月拍摄视频发到网上，引发全网关注。始终未曾露面的主人，也因武汉紧张的疫情而格外令人牵挂。春暖花开，王玮现身后，“红窗帘”的故事成为疫情中最为温暖的记忆之一。

这个故事最新的彩蛋，是“红窗帘”在上周四于武汉开幕的“人民至上 生命至上——抗击新冠肺炎疫情专题展览”展墙上飘飞，再一次带起流量。

悬念

王玮鼻梁上架着一副八边形的黑框眼镜，他说，圆的、方的都戴过了，这个特别点。配上他微胖的身材与和善的面孔，看上去很暖、很卡通。他穿着一件棒球服和宽松的运动裤、运动鞋上班，这是他喜欢的装束，放松、随意、自由。

他是年龄最大的90后，爱吃、爱玩，疫情前经常带着女朋友在武汉到处跑，平均每两天就要在外面过个嘴瘾。女朋友是他同学介绍的银行同事，长得好看人又善良，虽然是武汉人，但认识他以前总宅在家里，活动半径很小。所以一到周末，王玮就开车带着她去重新认识武汉。家里也把一直在出租的一套房子收回，准备翻新一下当婚房。春节前，王玮去打扫房子，这是个浩大的工程，他干了一整天，累得筋疲力尽，还没结束。于是他打算回家休息两天，再来收尾。因为喷了很多消毒液，他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通风，临走时还留了一扇。

“过两天再来，但过两天就来不了了。”这是很多中国人在2020年春节共同的经历，所有人因为突然暴发的新冠疫情而禁足在家，生活定格在封城或封小区的那一天。宅在家里的生活太过枯燥无趣，聪明又乐观的人们发明了各种消遣的办法，比拼厨艺、苦练外语、体育健身，还包括凝视窗外。外面太静了，路上偶尔开来的一辆车，天空掠过的一只鸟，都会抓住人的眼球，更何况王玮家那一幅耐不住孤单寂寞，独自飘出窗外偷欢的红窗帘？小区里网名“当当当当当”（以下简称“当当”）的90后女邻居坐在窗前遐想时，就注意到了这幅奇怪的窗帘，在疫情开始之后，它就一直在外面飘飞，没人来收。

它的主人去哪儿了？在武汉疫情最为严峻的时期，这个悬念太揪心了。

网剧

严格说来，这幅红窗帘是枣红色，分内外两层，外层是厚厚的丝绒面料，里层是红的蕾丝薄纱，网友们评价，还挺好看的。因为楼层高，风大，窗帘忘情地飞出了弗拉明戈范，再加上无敌编剧、配乐才华加持的“当当”配的音乐和台词，“疫情中的红窗帘”生生变成了一部当红网剧。

剧集开播于2月15日，任性的红窗帘在黯淡的天气里飞出了各种角度，一边飞一边故作轻松地颤抖：

“唉呦，好凉快呦，好大的风啊，好大的雨呦，人都差点叫风吹起跑掉呦。”

最后一句听不真切，但含糊的口齿正好映衬了当时的寒冷，也更有喜剧效果。

不知这一天是什么触动了“当当”，让她把20天没人来收的红窗帘做成了视频。也许是90后的生活态度不喜欢压抑，不想把困难挂在嘴上，虽然她都牵挂到打电话去物业询问窗帘主人的去向，也没在视频里透露一点焦虑。

显然网友们也不想在紧张的气氛里承载更多，这幅搞笑的窗帘很快成为他们的新宠。“当当”在迅速上涨的人气驱动下，又制作了一条配了流行动漫《魔道祖师》第十四集结尾的音乐，顿时搭乘流量，火了。连续四五天里，“当当”的创作热情高涨，接连拍了风里的、雨里的、阳光下的、深更半夜的，飞的和不飞的。

感谢“当当”的配乐天才，红窗帘真的变成了一个有生命、有性格的人，时而热情奔放，时而安静闷骚，让网友们过足了看片的瘾。有天“当当”说，本来今天没灵感，发觉它飘得正好对上这首《恼人的秋风》的节奏；飞得特别痛快的时候，她配了《戏说乾隆》第三部的主题曲“爱到不能爱，聚到终须散，繁华过后成一梦啊”，戳中了有些人的泪点。有评论赞“音乐从来没重样，剪得全在点子上”。

还有一天没风，窗帘没怎么动，“当当”别出心裁地用了一条原声，配着楼房冷冰冰的背景，一个被关了二十多天的小朋友喊出了：“我说想买的，我借了我爸爸2000块钱！”的心声。

有评论说，感谢博主，给了我们一个丰富多彩的闭关生活。

盼归

慢慢地，有人觉出不对了。到了2月29日，网剧“红窗帘”播了半个月了，主人还没回来。评论区前排内容变成了——

“刚开始看到还觉得很好笑，现在还能看见窗帘在外面飘，心里酸酸的，希望主人早点平平安安地回来。”

“今天再次刷到这个视频，突然有点开心不起来，希望主人一家安好。”

“快点回家吧。”

“还没回来吗？”

后来，连“当当”都受不了了，发了一条不是红窗帘的视频，说“在他回来之前，我不发窗帘的视频了”。但是到了3月22日，她的希望又来了，又推了一集红窗帘，推测说“武汉连续四天新增为零，应该快回来了吧”。

不知是谁好意，发布了一条假消息，说“主人是去抗疫前线了，回来正在隔离中”。很多人竖起了大拇指，也特别欣慰，但很快辟谣了，主人还是下落不明。

一部喜剧眼看着就要变成悲剧。4月11日，有网友送上美好的心愿：最好的消息，是窗帘的主人亲手把窗户关上。

当全网都为窗帘主人操碎了心的时候，心宽的王玮正封闭在武汉长江新城的父母家中，和所有的武汉市民一样，每天为各种团购、拼单忙得焦头烂额。

王玮退休的母亲疫情前在华南海鲜市场正对面的福利院打工，虽然院里人员进出不多，但王玮还是放心不下，将母亲接回家中。那时候能一家三口圆圆满满地守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幸福。起初，每两三天一家还能派个人出去采购，王玮是家里唯一的壮丁，责无旁贷。当时，市民都担心超市停供，所以一次能买多少就买多少，米、油、牛奶，全是重东西，王玮家里的购物车轮子都给压断了。到后来完全不能出去了，就靠社区送菜，菜不能选，白萝卜吃到吐。

每天上午，王玮顾不上别的，光物业、小区拼单的群，商家、社区的团购，就够他盯一早上的。他大学学的是设计专业，3年前和几个合伙人开了家礼品公司，本来就是做线上生意，厂家发货，疫情期宅在家里工作也没停。

虽然电视新闻看，社交媒体也刷，王玮说，好像还真的刷到过这条红窗帘，但“因为从来没从这个角度看过，真没想到是自己家的”。

回家

春天来了。4月8日，武汉终于解封了，红窗帘的主人还没回来。很多人注意到，红窗帘背景里的大树从光秃秃变成了一身新绿，“当当”给视频的配乐也换成了旖旎的轻音乐，但大家还是很焦虑。

4月12日是周末，王玮正和女朋友手牵手在武昌江滩晒太阳。这时候，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一个人问我是不是叫王玮，还报出了我那套房子的门牌号码。”王玮说，我直觉这是骗子，但连我的名字和我家门牌号码都知道，真挺可怕的。但是“骗子”自称是记者，还说他在网上火了，又让王玮觉得，这骗子太不高明了。“骗子”让他上网搜一下，催他“赶紧回家收窗帘！”。

“我就认定她是骗子，就回骗了她，说我不在武汉，过段时间再回来。”

挂了电话，两个人继续散步。但半个小时里，这个电话一直在王玮心头转悠。他回想起春节前好像确实打扫卫生把窗户都打开了。“后来我上网搜了一下，一看，这个窗帘还真有点眼熟啊。”王玮发现，他刚才骗“骗子”的话，已经被“当当”发到视频上安抚网友去了，他立刻感觉闯祸了，赶紧开着车就往汉口赶。

来到自家楼下，王玮没有直接进家门，而是先到楼下往上一看——“完了，真的是。”

王玮第一反应就是想怎么给网友报平安。他先拍了个在楼下向上看的视频，里面还有他说“真的是我家窗帘怎么办”的原声。接着，又让女朋友在楼下等着，拍他在楼上把窗帘收进去的视频。“给大家报个完整的平安，因为网友期盼的是这家主人赶紧回来收窗帘。”

网友追剧都追了两个月了，王玮的奇妙人生才刚刚开始。生在武汉，长在武汉，按部就班上学、工作的他，生活从来波澜不兴，这下家人、朋友和同学都说，“身边突然多出来个网红”。他的社交媒体账号突然涌进来好多人，许多让人既开心又温暖的留言，还有人竟然翻到他2018年发的一条视频并回复“2年后记得回家收窗帘”。王玮经常看着这些留言，笑，笑着笑着不由自主流出眼泪。

结局

故事还在继续。

爱吃的王玮在解禁之后马上带着女朋友跑到汉口的万松园吃小龙虾，吃了两个月的瘦肉、青菜和白萝卜，王玮说“馋得都要哭了”。在爸妈眼里看起来特别危险的这波操作，让王玮在排起的长队中找到了现实支撑。因为那时还不能堂吃，两人拎着两大包小龙虾跑到车里吃。“别说车里吃了，躺着吃，趴着吃，都行。”

但人与人之间还习惯性地保持距离。天气转暖了之后，人的心也渐渐变大了，王玮和女朋友站在路边吃起冰淇淋。看见有人从远处过来，他心里琢磨着“看你会不会避开我”，结果这个人真的就走得远远的。“其实我内心也怕他走近。”王玮说。

人们对疫情的警惕性还一直保留着，到了夏天，汗都把口罩打湿了，也没人敢脱。开放堂吃和大学生开学是两个明显的分界点，人和人之间的物理距离又近了，路上的车也开始堵起来。

“慢慢回归正常之后，感觉人与人从内心上比以前更接近些，毕竟大家一起经历了这场生死大磨难，就会更加互相珍惜。”

一代网红窗帘也并没有谢幕。5月18日，湖北省博物馆策展人黄建联系到王玮，希望将红窗帘收藏进省博物馆。王玮本来想自己留着作纪念，窗帘一直没洗，还保留着它沧桑的模样。能捐赠给省博，更显得珍贵，王玮也很高兴。省博物馆送了一幅新窗帘给王玮,收窗帘当天，师傅现场量尺寸。有心的黄建通知了电视台记者，结果又冲上了热搜。这个结局让很多人特别高兴，这本来也是很多人的心愿。黄建说，展览上会按照王玮家的窗户做一个一模一样的，在隐蔽处藏台大电风扇，红窗帘原来怎么飞，展览上还怎么飞。可惜，展览上没能飞出弗拉明戈样，黄建很遗憾。

5月20日，王玮和女朋友领证，有情人终成眷属。本想不再惊扰网友的他又被一个盯牢在民政局门口的短视频记者堵住，再上热搜。

结婚以后，红窗帘好像真的谢幕了，王玮的生活也渐趋正常，每天带着妈妈准备的午饭，开车从江北的长江新城到武昌区的公司上班。王玮觉得，回归正常，蛮好。

在“当当”和王玮的社交媒体中，每个视频的评论中都有新一波流量带来的网友，最新的是前两天去看了展览的人，专程来“考古”。有的人是从一开始就刷剧，因为看到进博物馆了、进展览了，又倒回来，从第一集重新刷；有的人是先看到了大结局，再进来一集一集地看；有人说：“为啥现在进来，再看这窗帘，鼻子酸酸的好想哭？”

还有网友说：“刷了大半年的窗帘剧，结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