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萦袅
提起爱莲的文化人,总是想到周敦颐,说到荷花画家,纵然宋代留下好些工笔画,明清的徐渭、陈洪绶、恽寿平也有不俗的荷花图,人们却会不约而同,第一个想起莫奈。
巴黎的橘园美术馆,以莫奈的莲池图著称。他设计了两个相邻的椭圆形展厅,形状构成了无限符号,打造完全的沉浸式观感。池水无边无涯,我在一幅幅画前逗留,体验阴晴变迁:深沉的夜,朦胧的清晨,正午时水天一色,白云回望合,黄昏时万丈斜晖,没入薰衣草色的夜空。
印象派创作者视水为重要母题,从德彪西到拉威尔,甚至浪漫派前辈弗雷的船歌和李斯特的《埃斯特别墅的喷泉》,水声、波光、倒影、小舟,化为了音乐里的瞬间。莫奈身为画家,也不例外。清圆水面上的主角不是风荷,是跃动的光点和静谧的倒影。
第二展厅的莲池边多了垂柳,原以为这种组合只有国人懂得欣赏。探向水面的柳枝,不动声色地连结了水与陆。周密的“雨荷烟柳”,意境深远。古诗词里杨、柳不分家,为了平仄,常用杨来代替柳字,像刘攽的“东风忽起垂杨舞,更作荷心万点声”、苏轼的“四面垂杨十里荷”。《红楼梦》里的美少年柳湘莲,湘字,是树与花间的流水,柳絮随风癫狂,荷花从流飘荡,他本人更是萍踪浪迹,放荡不羁。
柳与莲,也是盛夏的象征。明清小说里,名字带柳、莲的佳人,常和夏天有些渊源。潘金莲在家排行第六,到西门庆家又是第五房,正因农历五月、六月的莲花最好,堪比其容貌风情。大观园里有个美丽女孩柳五儿,脂批云:五月之柳,春色可知。
莫奈不通中国诗文,他买地、挖塘、建桥,栽种荷花、垂柳与紫藤,是因为痴迷日本版画。同期的画家爱效仿版画风格,连德彪西的交响乐《大海》,也受葛饰北斋《神奈川冲浪里》的启发,但莫奈这般硬核操作,实属少见。据说他的农民邻居,一度强烈反对,担心奇怪植物会污染水质。
彼时,荷花受到欧洲权贵、文人的喜爱已有多年。华兹华斯从儿时便为之钟情。庞大的王莲取名为“维多利亚”,向英国女王致敬,被装在淡水中,千里迢迢运到了皇家植物园,进驻专门的温室。丹麦王室素来青睐莲花,它带着传奇色彩,频频现身于安徒生的童话国度:拇指姑娘坐在宽阔的荷叶里,顺流而下;埃及公主和沼泽王的女儿,从莲花花苞中诞生。他笔下的家乡欧登塞,河里有黄色的莲花,岸上是老朽的垂柳。
垂柳在欧洲有个忧伤的名字:哭泣之柳,学名巴比伦柳。林奈命名时,参考了古老的歌谣:流离失所的人在巴比伦河畔追忆故土,哭泣着停止了歌唱,将琴挂在柳树上。后世学者发现这是翻译错误,当地生长的是胡杨,而非柳树,但垂柳的姿态也像千行眼泪,名字深入人心。
莫奈的荷塘垂柳图,和早期的明丽设色相比,显得阴郁暗沉,却不单调,隐隐透着神秘的紫色。老迈的画家,为眼疾所困扰,这是印象派画家的职业病:莫奈常在户外工作,紫外线伤害很大;德加偏好室内环境,但他热衷画芭蕾舞女,排练室总有明晃晃的落地窗;卡萨特的人物像,身后常是窗户或打开的门,可见她作画时,是正对光源。
一战暴发发后,莫奈本想用荷香柳影留住夏天的气息,给疲乏沮丧的百姓提供心灵的避风港,但他越来越分辨不清颜色,红色变得污浊,粉色变得苍白,饱和度较低的色彩逐渐消失。这对于捕捉光影的人是最大的痛苦,他本想治愈世人,却陷入了深渊,不得不挣扎着自救。82岁的莫奈接受了手术,摘除晶状体,戴上矫正眼镜,也因此看见了紫外线。这组巨型莲池图,创作时间跨越了十余年,几次毁弃,承载了复杂情愫,也有了别样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