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6日 星期二
做个“阿婆主”
第12版:特稿 2020-12-03

做个“阿婆主”

沈文馨(左一)的短视频制作团队蹲在露台上吃午饭 本报记者 周馨 摄

本报记者 姜燕

初冬,静安区一个公共办公空间充满阳光的6楼露台上,沈文馨的短视频制作团队是唯一蹲着吃午饭的。留着板寸的23岁女编导大鱼说:“蹲着吃肠子是直的”。这个脑洞可能源于她最近做的宠物鸭选题。

这是一个活在手机上的时代,短视频跟着智能手机的普及和越来越便宜的流量渐渐主导了人们尤其是年轻一代的眼球。

七八分钟的视频背后,隐藏了很多东西,比如这些人蹲着吃饭的姿势。

爆款鸭子

一只卖到上万元的“柯尔鸭”成为午饭中的话题。同样都是鸭子,它凭什么那么贵,还兜着纸尿裤,别的却只能卖到20元,还要被吊着烤?有小伙伴马上丢了一张柯尔鸭的图片到群里,大家第一反应是“哇,真的太可爱了”!各种想法在往嘴里送饭的间隙冒出来:“它的形象好在哪里,让它这么迅速地火起来?”“讲到鸭子会想到什么,烤鸭、盐水鸭、板鸭、麻辣鸭脖、鸭肠、鸭掌?”“怎样才能买到柯尔鸭?”有人又迅速搜到了网店,发现柯尔鸭的鸭蛋店家可以回收,弃养还能再还给店里。

动物福利的问题终于被触及,“同样是动物,是什么让它们有了这么大的差别”——“这就好比拿火腿肠喂狗,考虑过猪的感受吗”?丰富的维度眼看着即将支撑起一个爆款视频,大鱼决定接下这个重量级选题。通常他们制作一期视频需要5-6周时间。

她的焦虑开始了,习惯性的“无限自我否定”出现在每一个环节,她质疑自己会不会想得不够彻底,了解得不够全面,拍摄的东西能不能呈现她的想法,会不会有偏差?鸭主人愿不愿意敞开心扉?每一个细节都会影响视频的质量,决定着流量。

她决定找只白色肉鸭去拜会柯尔鸭,这个过程花了整整两个星期。她打遍了能找到的与鸡鸭鹅有关的联系人电话,最后找到崇明一个有机农场,主人说好像没有白鸭子,还拍了张群鸭的照片发给大鱼。大鱼不死心,和小伙伴放大了照片筛查,硬是发现当中隐藏着的唯一一只白鸭,在后来的视频里大鱼给它取名“绝味”。

做了这个题目才知道,养柯尔鸭的人扎扎实实有一个群体,她潜入鸭主们的微信群,加了无数的鸭主人,表达想去拍摄的意愿,上海的、广西的、福建的,但并不顺利,有的本来谈得好好的,但临到拍摄突然把她的微信拉黑了,最后还是一个上海的小姐姐给了她机会。

详细到毛孔的拍摄计划做好,大鱼带着两名摄像、一个制片前后拍了整整5天,当中又是各种焦虑,计划赶不上变化,而最难控制的拍摄对象其实是鸭子,各种不听话……

留美女孩

在距离办公室还有5分钟的时候,沈文馨在手机上到咖啡店小程序点了一杯冰“咖啡橘子”,对于每天忙到飞起的她来说,功能型饮料咖啡必不可少,桌上一瓶头痛药和一盒小圆饼干也是标配。

团队其他成员的早晨从中午开始,所以9点到11点成了她工作效率最高的时间。她的指尖滑到手机上自己选好的“工作音乐清单”,连上办公室音箱,浑厚的重低音和强烈的鼓点顿时充满了空荡荡的办公室,好像战鼓敲起来。

30岁的她有着一份金光闪闪的简历,少年留学美国,大学拿全奖,毕业后回国,曾任职世界“四大”咨询公司。但在2016年夏天,她和过去做了切割,成了一名“阿婆主”(UP主),“翻译”成白话就是“制作视频并上传到网络空间的人”。

生活的转变从更早一年开始。沈文馨辞去工作,跟去读MBA的丈夫到了美国波士顿。“再回美国,看到很多专业媒体人开始用视频个人化地表达自己的观点。”沈文馨提到美国当红视频主播凯西·奈斯泰德(Casey Neistat)拍自己在自行车道上骑行,遇到障碍物就撞上去,最后数一下一共撞了多少次,以此证明纽约自行车道设计不合理。“特别‘抓’我,特别真,真诚、真实。”

当时国内的网络视频还处于搞笑娱乐的阶段,沈文馨想,既然中国还没有这样的内容,自己又想要这个,为什么不去作些开创?

她对视频表达并不陌生,初中就在校电视台做记者,父母专门从日本帮她买了一台DV。老师教给她如何用镜头语言和逻辑去记录,而既博学又会讲故事的外公自幼给她种下一粒好奇的种子。

她开始没日没夜地到美国的视频网站上找各种拍摄和剪辑的教学视频。沈文馨拍的第一个题材是像丈夫一样留美的中国学生,这是她一直很感兴趣的一群人。“那段时间就学会两件事,‘不要脸’和‘不着急’,这是一个心态的调整,我就是一个带着相机的女孩,大家在社交,我拿着相机拍。”慢慢地,被拍摄者和她谈的不再单单是生活琐事,而是选择与困惑。

做喜欢的事

拍摄了大半年的留美学生至今还没有全部剪完,但她在2016年回国后,就作出了做一个视频UP主的决定。

网络世界的新陈代谢速度就像新生的婴儿,她2015年夏天出国,2016年回到中国时,惊异地发现几乎每个人都会用支付宝埋单了,偏远的农村也不例外。“身处其中,会跟着洪流走,离开了才会发现变化这么多。越来越多的人可能跳过电脑,直接用手机上网了。”

她给自己的目标是10天推出一条新视频,按她当时的团队配置来说,工作强度相当大。她租了新天地一个月租1000多元的工位,带着两个实习生一起拍,亲自操刀剪辑。“剪着剪着就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常常一抬头已是凌晨一两点钟。”办公楼不需要出门,就有一个20分钟一次的付费按摩店,吃不消的时候她就会跑去按个20分钟的脖子。还有一个美发店,要上镜了就冲下去洗个头,快速补个妆。到后来身体吃不消了,就去楼里的健身房锻炼一下。

“半年多的时间,就发现自己体力跟不上了。”因为生活不规律和久坐,她的体重从60公斤飙到75公斤。

沈文馨说,决定做UP主,没有任何功利心和目的性,她一贯是个很拼的人,这次又是为了喜欢的事情。她拍的第二条片子是上海永康路改造,这是一条有很多“外摆”咖啡店里的小街。视频在很短时间内被大量转载,“有人说,谢谢你,用这样的视角来讲这个故事。”沈文馨说,看着这些评论,就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给身边的人带来一些改变。

大部分创作者都会有瓶颈期,有一天沈文馨发现片子剪不出来了,鼠标停在某一个指针上,故事讲不下去了。一直在高强度输出,她产生极强的疲倦感。

她的解决方式是成立团队,2016年8月18日,她开了个午餐会招人,就有同学过来问,要不要“养”她,于是就有了正式的团队。那时候没有资金,沈文馨开始接做PPT的活,赚得不错,接一单能撑好几个月,“养”一个她,“养”一个摄像师。

2016年11月的时候,第一个商业订单就来了。现在她的团队一共有15个人,分4个组同时运转,平均每周上传一个七至十几分钟不等的视频,关注年轻人的消费领域,“柯尔鸭”就是最新推出的一期。视频通常上传十几个平台,年轻人聚集的B站她的“当下频道”有粉丝26.1万。

“大学毕业的时候,老师给过一句忠告:做你喜欢的事情,钱自然会来。我不相信,觉得是大话,但当我真正去实践了,才发现背后的含义是,只有当你做真正喜欢做的事情时,才会全情投入,才能做得更好。”

为爱可以忍

班里已经越来越少人去传统行业找工作了,从中国传媒大学广播电视专业毕业的“大头”说,前年毕业时,只有两三个人去了电视台,其他大都在做短视频、影视分发或电影IP的开发运营。工作稳定和旱涝保收已经不是他们求职时的主要诉求,做的事情对胃口,工作氛围好排在更头部的位置。

收入没那么高可以“用爱发电”,吃点苦也觉得是种独特的经历,好比这次去秦皇岛出差,大头和两个同事为了给公司省钱,花187元住了家庭旅馆,到海边拍摄外景时,冻得身体弓成煮熟的虾,金属器材摸上去像在摸冰,手冻得起皮,肉眼可见地发抖,当摄像师看到阳光下一个黑色的建筑时,飞奔着跑过去抱住,拼命汲取着附着在上面的太阳的温暖。

最痛苦的时候还是剪片,几天拍下来的素材要剪进几分钟的片子里,超级耗脑。大头总是把自己关进办公室边上不到1平方米的公用电话间,他们叫它“小黑屋”,一关就是两天。大鱼则可以连着六七个小时不上厕所,在十几个小时的素材里扒一个鸭子拉屎,主人给它擦屁股的镜头。暖心的是小伙伴们会端茶、送水、递酒、喂饭,大家个个都是按摩好手。这时候的苦和快乐都是换个年纪再也无法体会的,小伙伴们“为爱可以忍”。

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时代里。沈文馨说,她身边一群朋友的简历,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努力读书出好成绩,进投行或快销公司,做管培生,过几年转咨询或私募基金。“路径都一样,往后10年、20年都看得很清楚,非常安全。”

但她觉得自己像一头待屠宰的牛,最多看到旁边还有一些牛跟自己一样向前走着。跳出来做视频让她看到了不一样的生活,虽然方向和目标都要自己定,观众的口味也不那么好确定,但她觉得内心更安定。

团队里的小朋友不同,他们一开始就走在了“自由”的路上,会有另外一种焦虑和迷茫。职业的上升空间在哪里,未来如何跨越阶层,这样的问题大鱼和大头都考虑过。“如果我在这里能做到最好,下一步会往哪儿走,将来会怎么样,不知道。”大鱼说。

不过,连露西来都说,自己这代人活在一转头就发现曾经陪伴自己的东西已经不见了的时代,比如用过的手机、上惯的网站,说给95后、00后的小伙伴听,他们需要去“考古”才能有认知。大鱼和大头更不知道再过5年,她们在做的会是什么。

先定小目标

如果电影《美丽人生》只有上半部就好了,但生活总有阳光照不到的角落,这是另一种现实。

轨道交通13号线南京西路站8号出口,巨幅的视频UP主广告强势占据了通道的全部空间,阳光、自信、年轻甚至充满稚气的面孔,光怪陆离的网名,以及他们用年轻诠释的生活冲击着路人的视觉神经和脑回路,一个50多岁的男子盯着看了整整乘一部扶梯的长度。

“但他们是头部。”在B站工作了多年的员工罗克(化名)说,人们都是看着头部的人特别美好,往往看不到底层的状态,很多人前一个视频几万流量,但后一个可能就不是,还有些人上传了视频,一周里有100个或50个点击量就不错了。做的是自己感兴趣的内容,但是无人喝彩,一两个月里心态就会有变化。“很多人会进入一个状态,自己选的路,哭着也要走下去,但你就是底层的,最后周围围着你的,就只有你的父母和亲朋好友。”

甚至一些火过的人也栽了跟头。罗克遇到过不少这样的案例。有个做机器人视频的工科男,内容经B站推广火了,产生“我可以做了”的感觉,但很快创业失败,又遇到生活低谷,整个人都非常压抑;另一个做科幻视频的,资金都没有就准备进场,最困难的时候一天只吃一顿泡面,过得相当困苦。

所有视频上传的初衷都是分享,单纯的分享永远是很轻松的,但只要目的变复杂,想从别人身上获得,快乐就会变味。

“大家看上去都很佛系,但现实很血腥,用爱并不能发电。”

罗克很中肯地说,在视频平台上没有积累的年轻人,如果真想靠视频养活自己,不妨先规定自己每月必须上传一个作品,把区块头部UP主的流量除以10、除以100,当作自己的小目标,能够达标,再做决定。既然有积累,也要看数据,比如做动漫的在B站要有5万到10万的粉丝,才能试试水;科技区一年能够积累10万粉丝,可能就比较有潜力。

即使如此,单纯依赖它生存的想法也很让人担忧。如沈文馨,也是有实力和积蓄支撑梦想,才不会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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