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02日 星期四
草亭春曲 小园香径(漆画) 大戈壁 从一幅漫画说开去 广聚世间财 自行车咏叹
第19版:夜光杯 2021-01-28

自行车咏叹

陈世旭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所在的县属单位取消公用自行车,作价处理给个人,需要的就抓阄。我抓到一辆作价十块钱的——其实那也不算太便宜,我当时的月工资三十五元。但我很快乐,我也拥有了私家车,成了有车族。

是一辆“永久牌”,车架子很结实。只要把破胎补好,把缺失的车辐补齐,换掉磨损的刹车皮,齿轮和链条上油,就足以照骑不误。车铃铛锈死了,不响,干脆卸掉,反正我骑车也不按铃。我做不了大事,车技一流。下乡出差,路上没有交警,我双手脱把,奔驰如飞。小镇集市人那么挤,我骑着车像鱼一样在人流里钻来钻去。

这辆车一直跟着我回到省城。

送儿子上幼儿园,拉液化气罐,都要穿过大半个城市。

这辆车载着我小小的幸福。

编辑朋友远道来组稿,火车误点五小时,凌晨两点才到站。等了大半夜,终于见面,两个人都兴奋不已。他横抱着在沿海城市买的双卡收录机,跃上自行车后座。我们在寂静的大街上肆无忌惮地欢声笑语,横冲直撞。

这辆车载着我浓浓的友情。

上幼儿园的儿子喜欢坐前杠。偶有一次,我感冒痰急,随口啐在地上。儿子立刻扭回头盯住我:爸你怎么可以这样?老师说了,不可以随地吐痰!

这辆车载着我大大的尴尬。

特区方兴,想去搜集写作素材,又囊中羞涩,打主意借住省里一单位在特区的办事处,免去宿费。行前请一位朋友给那单位的头儿打了招呼,我再去当面说明原委。大雨中到那单位,自行车被拦住,先在门卫登记,然后进大楼,问清那单位头儿的办公室,小心把雨披留在门外,进去,恭恭敬敬自我介绍。对方正埋首阅文,抬首问:怎么来的?我答:骑车。对方复埋首阅文。

良久,我看他再没有抬头的意思,只得悄然退出。出门前我一直期待他会在身后喊住我。没有。骑上自行车在大雨中返回单位的时候,我莫名地有一丝遗憾——不是为我的自取其辱,而是为他的不再抬头,他本来是可以多少表现出起码的教养的。

事后我告知那位打招呼的朋友,朋友哈哈大笑:你的事坏就坏在那辆破车上!你这么聪明个人,就不知道让你们单位的小车送一趟吗?我大不以为然。

这辆车载着我深深的骄傲。

然而,这辆车也载着我的莽撞。因为这莽撞,差点闹出人命。

早年和我一块去外地农场务农的初中同学,因为母亲老迈,想要调到省城郊区农场。我用自行车载他去那个农场找关系。他腿长,坐后座得老提着,避免蹭地。我让他坐到前杠,也方便说话。接近农场,尽是丘陵。沙子路在丘陵上起伏。下坡和上坡都不得不下车步行。我烦了,在一个高坡上,让他上车,然后跨上车座,用心带着车刹,顺坡下溜。没有想到刹车皮突然崩了,失去车刹的车子猛然向幽深的山拗直扎下去。

那个下坡很陡很陡,又很长很长,似乎没有尽头。公路两边,数丈以下是水田。停车完全没有可能。车子一旦翻倒,人必死无疑。我唯一能做的是低着头,咬紧牙关,握紧车把,听任越来越疯狂的车子飞驰而下。耳边“嘶嘶”响着风的叫嚣,眼前“唰唰”闪过墨黑的车轮、煞白的沙子路,以及恍惚中阎王爷的狞笑。同学转身死死抱住我的腰,脸紧贴住我的胸口,等待命运的判决。

车子终于到了坡下,因为惯性,往前面的上坡冲了一段,停下。

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劫总算结束。从鬼门关回来的我和同学瘫倒在路边,仰面看着蓝天白云,知道自己还活在这个有昼有夜、有风有雨、有冷有热、有花有果的世上,不知想哭还是想笑。

我终于不能不接受一个结果:该与这辆“永久”永别了。回家的第二天,我看着工人一边嘲笑“这样的烂车也有人骑”,一边很不屑地把车子扔到堆满废品的板车上,一阵刺痛钻心。

这辆车载着我酸甜苦辣的一段人生。

儿子成家立业后,攒钱买了小车。偶尔我搭车,感觉自然是颇为享受,但那辆自行车曾经带给内心的那么强烈那么深刻的激动,却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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