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9月10日 星期二
牛角挂书 “利是”趣话 多了一种新可能 画家与贼 把中国作品唱到西方舞台 卖书男孩
第19版:夜光杯 2021-02-05

卖书男孩

薛 舒

很久以前,我梦想有一只巨大的书柜,它占据一整堵墙壁,从地面直插云霄,我分门别类地把书塞满书柜,有的书,需要借助梯子爬上去才能找到。坐在A字梯上找书,是我梦想的场景,那感觉一定很好,像一个拥有庞大财富的人,随时清点着属于自己的金钱。那时候,我刚开始赚钱,工资是280元。后来,凡俗生活所需的家什一直占据着我并不宽大的房子,我的书柜总是克制地立于家中并不显眼的一隅,需要随时清理,丢弃一些,保存一些,才不至于无休止地购买新书柜。再后来,书柜被填满的速度越来越慢,很多书,变成了“数字”,它们用肉眼看不见的体量隐藏于电脑或手机,抑或“云”中。梦想中直插云霄的书柜,始终没有拥有。

就这样,春天过去了,又来了,一晃二十多年。然后,在一个阳光好得令人不敢直视的午后,我赴了一趟“约会”,与一个叫“透河井”的男孩。男孩从上海的另一个城镇到我所居住的海边来,并不是来看海,更不是来看我,他是来卖书的,二十多本书,卖给我这个素不相识的人。我觉得,我在充当一个善良而又残酷的施救者,他说了,他需要钱。

对了,我应该说一下这个叫透河井的男孩的来历。其实我不知道他的来历,我只是在一个读书群里看见过这个名字,有一天,他在群里贴出一张卖书的告示,书单上列着:周作人《知堂小品》《谈虎集》;昆德拉《欲望的玫瑰》;《林语堂散文集》;钱锺书《写在人生边上》……大约二十八本书,要价三百元。

这些书,我全有,它们在我的书柜里扮演着长者的角色,长年累月。可是彼时,我还是被某种莫名的心态左右,于是作了一个居高临下而又爱心泛滥的决定。我发私信给他:我想要其中的十本。他回复:把书名列出,我会给你送去。为什么不用快递?我问。他给我一个咧嘴笑脸:我比快递便宜。

他真的缺钱,我想,可我还是问他,虽然有些不礼貌:你多大?为什么卖书?卖啥也比卖书赚钱啊?他说:我十九岁。他没有告诉我为什么卖书。

我开始怀疑这会不会是一个骗局,首先他的书来历不明,其次,他这个人,同样来历不明。他又发来一句话:如果能全部要下书单里的书,价钱还可以便宜点,因为我也不想让这些书分开。

因为这句话,我选择了相信他。然后,便是我去车站赴约的这个午后。蓝色指路牌下,一个短袖格子衬衣男孩背着两个鼓鼓的包站在春天的阳光下,他的身后是一棵开满白色碎花的八重樱,风过,花瓣像雪片一样撒落到他肩膀上。他看见我,黝黑的小方脸上露出笑,生涩而粗放。他太年轻了,他应该还是个学生吧?我想。

我们站在路边,他把带来的书一本本摊在草地上,用川渝口音的普通话说:你数数,二十八本。

我没有清点,我看着他急切的脸,缀着黑色绒毛的上唇,在四月还缺一天的日子里穿着短袖衬衣露出的微黑手臂。以我的直觉确认,这是一个没有赚头的“骗局”,于是从口袋里掏出三张钞票,我说:今天我们就用最传统的方式交易吧,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他目露惊异,而后收下钱,笑了笑。我抱着一大摞书,心里忽然升起莫名的责任感,仿佛面对自己的孩子,抑或学生:我还是想知道你为什么卖书?能不能告诉我?

他低头想了一会儿,仿佛终是下了重大的决心:好,我告诉你,不过不是现在,晚上,我在微信上告诉你。

直到晚上十点半,他都没有发来信息。二十八本旧书躺在地板上,我在犹豫,要怎么处置它们。他已经得到报酬,不需要回答我的问题了,答案不在售后服务范围内。我有些失望,却也只当作了一次游戏。然而,十一点多,他居然来信息了:我刚下班,现在,告诉你为什么卖书,那是,因为爱情……

文艺青年拿腔拿调的开头,他无需面对我,打字让他忘了自己黝黑而粗放的面孔。我几乎想放弃倾听,然而,还是好奇。他发来第二个段文字:但是,我丢了一个客户的包裹,报价两千元,赔不出的话,我就要丢工作。要是丢了工作,她就要和我分手。谢谢你,愿意买我的书……

忽然想起他说:我比快递便宜。这就是他要亲自把书给我送来的原因?他卖掉的,大概是他拥有的所有书了吧?不知道他还能卖掉什么才能凑满两千元。他把这一次变卖“家产”的理由,归结为“爱情”,他已经学会用“爱情”这样的词汇去描绘他的生活,我确信,那是他从二十八本抑或更多别的书里学会的。

这么想着,我哑然失笑,笑完,却陷入隐隐的哀伤,为他,抑或,为爱情。

他有过梦想吗?比如,拥有一只直插云霄的书柜?我没有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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