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工匠”茂富叔

胡根喜

那年，我姑妈家的楼房宽敞，一家人住着，有余，就招租。单身的唐茂富遂拎包入住。这个镇江汉子，山青水绿，周周正正。出门拎包，不徐不疾，像个干部。平素少言寡语，令人讳莫如深。他时常披着晨光出，踏着星月归，进门上楼，酒气熏人。姑妈虽有不悦，但多嘴讨人嫌。住长了，就解了疑窦。身为技术大拿，常为生产上的事儿绊住脚，上班有时，下班不能如常。晚归之二，那是与他的一大嗜好有关。莫看年岁不大，却是个美食老饕。即便是周日休班在家，也少不了招呼沙泾河边张家饭店的伙计，拎着屉子送几样小菜。好酒好菜，香气飘逸，诱人得很。人都说，这角儿，有钱的主哎！

难怪耶！在玻璃厂任技师，薪酬高，除按时寄回乡下，还绰绰有余。又有一班同乡同道搭伴，上饭店、进馆子，大快朵颐。吃过的馆子虽不少，最爱的是当时江西路莫氏三兄弟经营的“莫有财厨房”的淮扬菜。那里的传统菜式好，特色鲜明。鸡火干丝、蟹粉狮子头、蜜汁火方、松仁鱼米、三色鱼丝等，尤为佳品。“四大名旦”之首的梅兰芳、“南昆”领袖俞振飞，以及沪上一众金融、实业大佬，俱是座上客。去那里吃，倍有面子。老饕茂富叔，与众不同，他能吃会记。每餐必揣小本本，虽酒酣菜熏，却不忘记录详实，还有点评。各色淮扬菜，从配料、厨作，到口味、色香味型，俱有心得。

莫以为茂富叔仅是位贪嘴的角儿，其实他还是一位技艺高超的“玻璃灯具大王”。他之扬名立万，是在首都北京建设“十大建筑”时。那年，为给国庆十周年献礼，京城兴起大规模的群建。其中，“山字形”的人民大会堂，琉璃瓦屋檐、5米高的花岗岩基座，以及134根高大的圆形廊柱，真可谓壮观巍峨。其穹顶、墙壁、舞台等处的照明设计、制作任务，就落在了“轻工之都”的上海。好家伙！十几名技能大拿，汇集一堂，献策展技。茂富叔应召在列，还被推为玻璃灯具的首席。足足半年，不来家住，吃睡都在保密中。直到国庆节过后，他才露面。不是一般般的噢！那是戴红花、挂奖章、捧奖状，由市里的干部护送、坐小轿车直送到弄堂口，进了家门的。我姑妈也小沾光！这才晓得，茂富叔非但参与灯具的设计、制作，还进了人民大会堂安装、调试。他被特邀参加了建国十周年的大典。周总理夸他，小厂出了你这位大工匠，了不起啊！听说他只在乡下念过几年私塾，大家就鼓励他去深造。茂富叔点头：晓得了。回沪不久，他就报名上了夜校。不几年，轻工业局保送他带薪上了大学。虽住校，但依旧租我姑妈家的房，礼拜天回来散散心。有一回，逮空问他：茂富叔，你都是全国有名的“大工匠”了，还上学？他摸摸我的头，说：人，不能光有手上活儿，脑子里也要有货。再说，人不学习要落后的。毕业没多久，他就被冠“特级技师”，是这一行的翘楚了。打这以后，茂富叔就不下馆子了。他爱看书，下班回家，就埋进了书堆。隔壁在肠衣厂搞宣传的登洲叔逗他：大工匠哎！扬州饭店门前长青草啦？怎不去杀杀馋！他笑笑：看看书，一样能杀馋。况且，读了书，才知不足哟！登洲叔点头：这话，也对。菜喂肚子书喂脑。你大工匠，文武双全咯！

我们这条小弄堂，长不过百米，户仅五十余。但自打出了茂富叔这位“大工匠”，也就“窗户上按喇叭，名声外扬”咯！不久，茂富叔把乡下的妻儿接来上海，报了户口。市里又特批了一套煤卫俱全的新工房，就搬走了。人走“茶”未凉；茂富叔“人不学习要落后”这句话，让我记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