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欣交集

徐华泉

弘一法师圆寂前留下偈语——悲欣交集。对他的大彻大悟，以至于悲喜交集，我是有戚戚焉。

那些高僧大德之人，在看破红尘之后的放下，本来应该是无所住而生其心，何来大悲和大喜？往事越千年，玄奘大师在玉华寺圆寂。之前，其弟子请教过师父：“弟子昨晚噩梦，见一浮屠庄严伟岸，忽然崩倒。”玄奘回道：“吾与尔等将别矣。”第二天，玄奘果然在屋后跌倒，第五天后圆寂。真是无悲亦无喜。然而，长安方圆百里，有百万人为他送行，敬一瓣心香。

成为弘一之前的李叔同，在虎跑寺断食出家，是当年震荡红尘的事件，其与妻女的裂袂决绝，也是痛彻世人心腑的。一个度己与度人之人，先度不了自己的亲人，不知道情何以堪？或许，远离红尘中的人，本无情可堪。在西湖，弘一与淑子双舟遥望。淑子问：“爱为何物？”弘一言：“爱即慈悲。”淑子再问：“先生，你慈悲对世人，为何独独伤我？”这，当是弘一无法从佛理来晓谕凡理的；也是红尘中的淑子，无法理喻弘一的佛理。那么，度己度人的弘一对淑子的伤害是注定了的。

事实上，佛陀的菩提与红尘的情缘是无以言表的，但天理却是一致的。

如果说弘一是因一个文青转为一个高僧，半世繁华，晓风残月，或尘缘未尽便有悲欣交集之感，那么玄奘其实原来也在红尘中卷入政治漩涡。他尊为佛门宗师，观自在菩萨，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他西行取经十七年，那烂陀寺辩经性空群僧，却无法在李世民和李治、武则天之间真实不虚。当政治需要佛门加持的时候，玄奘如何能五蕴皆空，能度一切苦厄呢？于是，玄奘被李治和武则天软禁在玉华寺。其间，玄奘得佛法加持，历四年，译“大般若经”凡六百卷，六百万字，真煌煌巨著。译毕当晚，梦见菩萨眉间放出毫光，慈悲照耀。玄奘对弟子说：“今经事既终，吾生涯亦尽，若无常后，汝等遣我，宜从俭省。”弟子问：“大和尚圆寂后，可以往生弥勒内院吗？”玄奘答：“然也！”既无悲亦无欣，或许因他佛法精湛。

显然，玄奘和弘一在圆寂前的表现，有所不同。

在1942年弘一法师拈花一笑圆寂的78年后，2020年8月网上爆出弘一的日本女儿春山油子去世的消息。由此，我又遥念其母春山淑子的传奇。

春山淑子在西子湖畔泪别弘一回归日本，因早年与叔同相爱而和父母决裂，所以并没有得到家人的谅解，于是，带着弘一的女儿到冲绳艰难度日，弘一的绘画作品却一一宝爱，悬于白壁，以慰心性之恋，直至1996年去世，享年106岁。而她的女儿春山油子，享年102岁。是弘一把他的寿加持给妻女，以达慈悲之道？凡人勿论！凡人要论的是，如果，世有因果存在，那就是因果。或许，世人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因果。

当然，我们以尘世性情之人去苛求高僧的时候，也要想到高僧也是人，想到他在红尘中转身之艰难。戒定慧中的青灯与黄卷，菩提树下的暮鼓与晨钟，乃有豁然顿悟之天机。毫无疑问，即便性空一切，犹需醍醐灌顶。

然而，世无悲欣抑可期？世无众生又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