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伟馨
英国影片《困在时间里的父亲》开场,伦敦一座宽敞的公寓里,80多岁的独居老人安东尼,和匆匆赶来的女儿安妮有一场对话,他和女护工发生争吵,并怀疑她偷了手表,他不想让任何人来照顾自己;而离婚的安妮,因为结识了新男友保罗,要搬到巴黎生活,不得不考虑将父亲送进养老院。
这不是一部一览无余的电影,相反充满悬疑:安东尼发现自己的公寓住着一个陌生人,号称是他的女婿保罗,但女儿离婚已久;购物归来的女儿安妮容貌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尽管很像;他被告知,他现在住进的不是自己的公寓,它属于女儿;声称是女婿的陌生人莫名其妙失踪,而女儿否认出现过丈夫的身影……影片接下来的时间,怪事连绵不绝,这让我们和安东尼一样,陷入迷惑:为什么会出现两个安妮和保罗?为什么安妮认为她从未说过要去巴黎?为什么安妮聘请的女护工劳拉,前后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很有可能,这是这部电影最绝妙之处,在片尾养老院一场戏,我们终于看到,此前所有影像,是我们男主角安东尼——一个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眼中或意识中所见,我们跟随他,用他的视角,感受了一个非真非假的虚幻世界。安东尼以养老院为依托,那里的布置,比如窗户、楼道,幻化成和自己以及女儿相似的公寓;那里的人,比如医生、护士,演化成女婿、女儿和护工,并以他自己过去和现在生活为底本,以患病后的心理和意识为指引,构造了一座亦真亦幻的叙事迷宫。
法国人佛罗莱恩·泽勒根据自己的戏剧,改编并执导了这部电影,他特别想要安东尼·霍普金斯扮演男主,2017年他把剧本发给了霍普金斯,连主角的姓名也改成安东尼,霍普金斯接受并扮演了这样一个人物。可以说,他精彩绝伦的表演,又为他漫长的演艺生涯,重重地增添了一抹辉煌的亮色。
这是一个令人同情的病人,思维和记忆混乱,他对自己的身份陷入迷惘,明明过去是一个工程师,但他一会儿说是一个踢踏舞者,一会儿说在马戏团工作过,直到发问:“我到底是谁?”对女儿安妮,依赖性很强,但总是怀有戒心,生怕她把自己赶出公寓,甚至臆想:她企图掐死他。和女护工,搞不好关系,争吵、谩骂,怀疑人家偷东西。他混淆过去和现在的界限,念念不忘早已去世的小女儿为什么不来探访他;他一直提到手表,纠缠于手表,无论寻找,还是佩戴。手表成了时间的隐喻,对于他来说,手表似乎是他的存在,是他唯一能控制和把握的东西,其他的一切,飘忽不定,然而,时间又让他如此焦虑。
霍普金斯因这部电影获多个奖项,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病人,还是一个立体的多面人。有时很混乱,有时又很清晰;有时很温柔,有时又很凶暴;有时游移,有时又很执着;有时糊涂,有时又很机警。比如,他推心置腹和女儿说话时,会抚摸女儿的脸,是如此温情;当女儿说要去巴黎,他会说:“你要抛弃我。”是如此忧伤。对待长得很像小女儿的护工劳拉,他幽默风趣,还会调情;对所有试图送他进养老院的人,他会愤怒地咆哮。他会很有礼貌地感谢安妮对自己的照顾;当号称是女婿的保罗对他动手,他会害怕得颤抖。回忆小女儿叫他“小爸爸”,一脸慈父模样;在养老院哭叫着要找妈妈,要妈妈把他领回家,又显得无助而可怜,完全像个稚童。没有人能像霍普金斯那样,把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演绎得如此逼真、复杂而又魅力十足。
霍普金斯片尾这样说:“我的树叶都掉光了,树枝,还有风和雨,我已经搞不清发生的一切了。”养老院护士柔和地劝慰:“我们去公园里散步,那里有树,还有所有的叶子。”安东尼温顺地点头。此时,导演佛罗莱恩·泽勒,让摄影机镜头横移,摇向窗户,推向窗外,那里,阳光灿烂,占据整个银幕的树叶,摇曳、闪动,发出像金子一样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