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4日 星期日
客来宜对饮(书法) 诗劫 上海白胡子爷爷 完成“不可能的任务”的人 太阳之子 十八相送之趣
第15版:夜光杯 2021-05-24

十八相送之趣

胡晓军

越剧《梁祝》的一场重头戏,也是最有趣的一场戏,是《十八相送》。祝英台奉父命返家,梁山伯为她送行,两人一路行了十八里,英台频频借物表意,或暗示,或明喻,试图让心上人开窍。不料梁山伯不但不开窍,还闹了点小脾气,英台只得善言抚慰,思量重新来过……

在十八里路中,英台的喻示多达九次,平均每公里一次。喻示对象则是五花八门,人类有樵夫,植物有牡丹、芍药,动物有鸳鸯、白鹅和老牛;神仙有牛郎织女,还有观音堂、井底影……但她每次都失败了,可谓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封建时代的女孩子,只能在闺中读书,无法到外面求学,比如杜丽娘,还有林黛玉。可上虞县玉水河祝家庄的祝英台,偏要去大城市、拜名师、求深造。为此她还假扮了卜卦先生,向爹爹说自己流年逢驿马星,久居闺房必生灾病,若去杭城则是大吉大利。利用了父亲的爱女之心,祝英台才有了女扮男装上路,路遇会稽梁山伯的机会。饶是聪慧如此,英台在十八相送时却是一筹莫展。怪只怪她的易容术太过了得,加上三年来的伪装太过完美,几乎没给梁山伯任何机会。唯有一次,梁山伯无意间发现她有耳洞,却被她轻描淡写地骗过,外带一句“做文章不专心”的数落。还有,十八里路固然不短,但别忘了男女同行岂止不累,更是恨它不长。总之,英台一顿智慧的拳头,全打在了一条笨拙的棉胎上,气得她只能说“可叹你梁兄像只呆头鹅”了。

梁兄当然不是一只呆头鹅,他之所以张嘴贤弟、闭口愚兄地让英台不耐烦,实在事出有因。当年草桥初遇,英台爽快答应结拜,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且没攀谈几句,英台便称她的小九妹原要同来,只因爹爹阻拦,未能成行。这很容易让任何人认定,她是个当哥哥的。梁祝同窗虽有三年之久,但梁山伯一意攻读,心无旁骛;而祝英台学霸一枚,堪当表率,正如梁山伯自己所说“这般良朋益友世间少”,所以近“祝”者赤,十分自然。而且,正因此意过于真纯,导致灵台全被占据,任何杂念都丧失了萌生的空间。此类认知偏差,或曰思维盲区,任何人都不敢说自己没有,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没看得完全,比如官迷心窍、财迷心窍、色迷心窍,遮蔽了其他。只不过极少有人像梁山伯,在性征认知上出现问题罢了。《十八相送》的有趣处,或曰引人兴趣之处,就在于常有与少见之间。

戏正是从少见指向常有的生活。古代“女追男”,生活不常有,所以戏中便常有。为什么“女追男”有趣?答案很简单,因为“男追女”没有趣。为什么戏里“女追男”有很多,唯独“祝追梁”最有趣?答案很简单,因为不容易,所以失败了,又留了个反败为胜的可能,引人兴致勃勃地看下去。

祝英台虽然是个才女,毕竟只是个凡女,她的“女追男”有很大的困难,无法自我突破。她并不是不想挑明自己,而是开言太不容易。古人婚配,没有父母之命,早已先天不足;若再没有媒妁之言,便是完全丧失底线。至于杜丽娘和林黛玉,她们是没有办法。女儿国国王倒是有办法的,却被众官谏道,匹配之事无媒不可,无奈只得准奏,命太师和驿丞“先去馆驿与御弟求亲,待他许可,寡人却摆驾出城迎接”。休说凡女,就连仙女甚至妖女在倒追时,也都是很有顾忌的。七仙女追董永,先装可怜,后求庇护,见董永仍犹豫不决,便让土地出来帮腔,又施法让槐荫树开口为媒,这才成功。有人说这是女性本能的羞涩,是封建道德的约束,虽也有理,但更有理的是,女性比诸男性,更多的是对被拒的害怕、对今后的考虑——保持高洁贤德的形象,免受丈夫及他人的看轻。

白素贞追许仙,先是借伞还伞,犹如钱钟书说的借书还书,一来一去,多了一次交往;再差小青出面说亲,也是出于上述考虑。小青办事,向来麻利,三下五除二当晚成婚,让大姐称心满意。白蛇的做法至今有人在用,一个女孩有了暗恋对象,也常会派闺蜜去先试探一番,吃得准了,再亲自出马。但常言道人心不古,倘闺蜜不像小青那般忠心耿耿,风险是很大的,女孩须用一只眼睛看意中人,更留一只眼睛防身边人。

可怜祝英台既无魔法道术,又无闺蜜相助。银心这丫头好是好,可惜办事不力,比不得白蛇的小青;更是不懂风情,远不及莺莺的红娘。所以英台自始至终,只能亲力亲为。临行前,她央师母做媒,并以玉蝴蝶扇坠作信物;临别时,她调出三年才提过一回的小九妹,嘱梁山伯七巧来祝家庄迎娶。英台虽然扮过占卦先生,却无料事之能、预知之力,求师母做大媒,可谓是远水救不了近渴;让梁兄娶自己,自己却好比泥菩萨过河。

越剧《梁祝》另一场重头戏,也是最悲情的一场戏,是《楼台会》。梁山伯完美错过了当场的惊喜,但从师母处得到了迟来的惊喜,于是又惊又喜地去了祝家庄。回十八时,所有的喻示犹如山中见花开,一时次第都明白了起来,只可惜为时已晚。可怜梁山伯重识英台之日,就是失去英台之时——明天的她,就将成为别人的新娘。所以楼台貌似相会,实则是场永别,什么愚兄贤弟,本来便是幻境;什么鸳鸯伉俪,顷刻作了泡影。梁山伯当然不是一只呆头鹅,而是坐上了先喜、后惊、又疑、再怒、终悲的情感过山车。他悔自己不解风情,恨祝父嫌贫爱富。他自怨自艾无尽,自暴自弃难免,抑郁而终是必然的结局。

《十八相送》是梁山伯不知情的喜剧,《楼台会》则是梁山伯已知情的悲剧。但凡一个彻底绝望的悲剧,之前必先有一场热闹有趣的喜剧作铺垫,悲剧才能做得彻底。《红楼梦》即如此。反之亦然,《牡丹亭》即如此。《白蛇传》相比略逊一筹之处,即在于此。回头再看《梁祝》,若把最后一场重头戏《化蝶》算成喜剧,那么《楼台会》则成了为《化蝶》做铺垫的悲剧,也可以说,是为整部喜剧《梁祝》做铺垫的悲剧。至于生死,委实没有太大关系,尤其是在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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