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赟
外公的一生都和淮海路分割不开,他年轻的时候,六个孩子都在淮海路以南的石库门旧宅出生。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全家搬到了淮海路以北的新式里弄,外公在这里一住就是半个世纪。
从我记事开始,外公几乎每天都会去淮海中路襄阳北路口的襄阳公园,听人唱歌、看人跳舞,和老伙计们谈天说地,如果有儿孙相陪,那他一定会花几毛钱,让我们这些孩子过一把旋转木马的瘾,外公管它叫作“电马”。现在回想起来,小时候的我却更喜欢静安公园里的“电马”,因为那些旋转木马有内外两圈,更大更有趣,只不过襄阳公园离外公家更近,所以也就去得更多。
小时候最开心的时光,莫过于跟外公坐上无轨电车,去老大昌吃掼奶油。我很喜欢坐电车,尤其是长长的巨龙电车,听着那特有的电机蜂鸣声,看着窗外霓虹璀璨的淮海路街景,吹着风,别提多得意了。我至今都还记得外公给我买掼奶油的情形,那时候老大昌的掼奶油是“散装”的,营业员用勺子盛上一勺掼奶油,软绵绵地放在瓷盘上,然后给一把金属小调羹。那时候,掼奶油里面会掺一些细碎的冰粒,味道十分特别,这么些年来我一直忘不了那个味道,只可惜长大以后,再也没有吃到过那样的掼奶油了。
襄阳公园的对面有一家六一儿童用品商店,上海小孩想必都不陌生,那爿商店真的是孩子的乐园。不知道多少次,我缠着外公带我去店里过眼瘾,哪怕在橱窗外看上十分钟也是好的。外公不掌握家里的财政大权,所以指望外公买单是不可能的,记得我五岁那年,在橱窗里看到一套精美的山村小火车,外面是两块塑料拼接而成的箱子,箱子表面有很多圆孔,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将一节节小轨道固定在圆孔上,组成铁道线,电动火车头牵引着两节车厢,就能在上面开。我跟着外公看到了它,缠着妈妈买下了它,那是我童年最喜欢的玩具。
五岁那年,我生病住院,淮海路北边的邮电医院,外公把我的小火车从家里带来,想减轻我住院的难受和恐惧,我却不小心让火车头从病床上摔了下去,摔坏了电池仓的盖子,虽然经过了修复不影响小火车的运行,但我一直很心疼,以后只是放在家里的玻璃橱里,很少拿出来玩。这套山村小火车一直伴随我到上大学,后来因为搬家而不见了,这几年在网络平台的怀旧玩具商店里,我也从没再见过它。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和外公生活在一起,再和外公朝夕相处的时候,外公已经年迈,很多事情都已不同往昔,只有襄阳公园依然是他晚年经常会去的地方。那时候,旋转木马拆除了,向阳儿童用品商店不在了,那碟掼奶油也只是留在记忆里。因为长期的分离,我和外公之间的情感算不上浓烈深厚,但那些在淮海路上有关外公和我的点滴回忆,成了我跟外公进行情感交流的独特方式。
从前年开始,外公的身体每况愈下,经常要去襄阳公园边上的医院报到。去年十月中秋节那天,90岁的外公走完了一生,在淮海医院里离开了这个世界,当天我在远方,没能和外公告别。妈妈说,外公走得安详,可能是因为身边都是他熟悉的街景,让他安心、坦然,特别是淮海路上的梧桐树,绿叶落了几十回,外公没有失约任何一次,就在去年秋天那次落叶的时候,外公最后一次陪伴它们,一起凋零。后来,每次路过这里,我都会想念外公,在淮海路的人群中,仿佛总能见到一个满头银发、背脊挺拔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