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泽芸
离开故乡已经不少年了。故乡气候温润,山清水秀,物产丰饶,民风淳朴。当初林健是那么渴望在更大的天地里有所作为。他就像一只虎囿在笼子里,总想跳出去,到广袤天地里去奔腾、去撒欢儿。抛掉故乡的公职毅然离开,外面纵是凄风苦雨,他也想让自己在最好的年纪里去闯一闯,去活一活。
林健十岁时没了妈妈。父亲供他读完大学,不容易。可是不管日子多苦,两件事父亲每天必做:读书,喝茶。父亲有一间书房,不大,却雅致。这在贫瘠的乡村简直是异类。父亲亲手做好书架,又在书架上摆满了书。白天父亲躬身在田垄之间,每天晚上都会去书房里坐一会儿,看看书,喝喝茶。
读书之前,父亲会洗去手脚上的泥。读书时,父亲不像农民,而像一位作家或者老师。有人来串门,恰好看到父亲读书的模样,表面上夸夸,言语间却带着刺。父亲笑着,说,乡下人也得读书啊,书里有路啊!像是说给客人听的,也像说给儿子听的。
父亲喝茶则随意很多。书房里有一套精美的茶杯和一把老紫砂壶,父亲却极少用。他喜欢用一个很大的搪瓷缸,抓一把粗茶梗,添满水,盖上盖子焖一会儿,然后揭开盖子吸着喝,待水变温变凉,就开始咕咚咕咚地大口喝,硬是把茶水喝出啤酒的爽豪。父亲对茶叶不讲究,什么便宜喝什么,说喜欢苦中带涩的味道。林健知道父亲是为他省钱。
父亲最喜欢的其实是故乡的霄坑野生茶。但是他说,这茶以前几十元钱一斤,喝得起。现在要几百元钱一斤,不舍得喝了。父亲还是喝那些十几块钱一斤的粗茶梗。
大四暑假,他给父亲捎回一罐特级霄坑野生茶。父亲将他带进书房,洗壶,温壶,洗茶,冲茶,丝毫不马虎。父亲说不是茶有多金贵,而是咱俩能在一起喝壶茶的时间以后会越来越少。林健听了,鼻头就酸了。他知道父亲想让儿子多陪陪他。父亲说霄坑野生茶就像朋友:形美,不能对朋友有任何龌龊和不敬;色透,与朋友接触要多一点单纯,少一些杂念;香浓,要让朋友感觉到你的正直与热情;味醇,好朋友是用来品的,时间越久,越能品出其中的醇厚。父亲说,故乡也是,人生也是。那天他与父亲聊了很多,直到把一壶绿莹莹的茶汤喝成了白水。
大学毕业后,林健挤在大都市,受过很多苦。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想起父亲的书和茶。他对别人说,他的故乡是茶书故里,每至此,心都会隐隐作痛。日子会长脚,他的年龄越往上长,父亲的背越来越佝偻。对于林健来说,亲情与乡愁像酒,像茶,更像一本日夜牵挂却是太久没有打开的老书。
他娶妻,生子,为年轻时那个狂妄的理想尝尽苦头。每年也只在春节时回一趟故乡。很多时候,林健想,他与故乡、与父亲已经渐行渐远。只不过很多次,当喝了些酒,当午夜梦回时,他就会想念故乡和父亲。那是抓心挠肺的想念,他想他也许需要一种与故乡亲近的方式了。
春天时他回了一趟故乡。他陪父亲喝茶,散步,去秋浦河,去清溪塔,去杏花村,去齐山和霄坑的野茶山,用半个晚上的时间慢慢喝完一壶野山茶……
他说他想回来,陪着父亲,守着几亩茶园和枣林。父亲说你好不容易才在大城市扎下了根,哪能说回来就回来?回来后你能干什么呢?一家子人要养呢!他说这并不矛盾。乡下一个家,城里一个家,乡下的东西卖到城里,城里的东西拿到乡下,这才是生意之道吧?父亲说,这样的事情很多人做过,也有很多人失败过。
他说,我不一样。这种不一样不仅指他亲自种茶栽枣,还因为他有一位永远守着故土的父亲。父亲能把一本书看透,把一壶茶看透,这世间,还有什么看不透的呢?有父亲在,他的事业必会越做越好,他也有了粗壮坚实的根。
此后,林健便将每年的大部分时间都留在了故乡。除了种茶栽枣,将它们做成不小的产业之外,其他大多数时间他读书,喝茶,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几乎每一天,他都会与父亲喝茶,聊天,散步。看到父亲荡漾在额上沟壑里的笑意,他觉得自己的茶书人生之路是走对了。
他常常与朋友说起故乡,说起父亲,说起故乡的野山茶、焦枣、臭鳜鱼、杏花村和白麻纸。他说人生其实并无多么高深的道理可讲——读一本书,喝一壶茶,守一家人,足矣。
捧一把茶壶,中国人把人生煎熬到最本质的精髓。“魂牵祖国,梦绕家乡”的林语堂先生就这样说过。林语堂还说:读书使人得到一种优雅和风味,这就是读书的整个目的,而只有抱着这种目的的读书才可以叫做艺术。
茶书人生,即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