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次

李新章

这些天，岳母住到我家，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住下了。以前，每次要她留宿，她总说下一次。其实她是离不开自己的家。看着她日渐消瘦的样子，联想到那句“下一次”。我忽然想到十五年前的一句话：“下一次，我们去海边拍。”总以为能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去等下一次，而这一等，就是十五年。

清楚地记得，那是2006年深秋，古华公园秋色正浓。枫叶红了，枫香是黄颜色的，乌桕树更是用黄绿青紫衬托着星星般的乌桕籽。几度夕阳，风影婆娑，美不胜收。这正是留人间晚照的好时光。更何况父母和岳父母都奔七十的人了。他们这一代人对于照相，大多仅在照相馆拍几张当兵照结婚照之类。压在玻璃台板下的，也就寥寥几张。当时，我刚买了架尼康相机，正在试镜的兴头上。说去古华公园拍照，老人们显得异常兴奋。父亲，一个与农田打了半辈子交道的泥腿子，居然翻出压箱底的藏青西装和领带；母亲挑出好几套出客衣裳，准备轮换着拍；岳父把藏在抽屉里的墨镜重新请出来，想拍出年轻时的帅气；岳母则在拍摄的前一天，特意去镇上美发厅，烫了一头时尚的卷发。

拍摄当天，天气风景光线都很好，老人们的心情更是阳光灿烂。妻子和女儿是我得力的助手，一个背设备，一个打反光板。山歌剧演员出身的母亲，不时地指导其他“模特”怎么笑，怎么注意表情。数码相机就是好，所有秋天的色彩都聚焦在他们幸福的脸上。

馆子的菜上得差不多了。可老人们依然兴奋地翻看着照片。见他们兴味正浓，我相期说：“下一次，我们去海边拍。”那阵子，我刚从奉贤调去浦东工作。因为忙，老人们的照片也没时间修饰，就潦草地冲印五寸一张地给他们。至于承诺的“下一次”，也渐渐淡忘了。人生的雨点悄然一滑，15年过去了。

如今，老人们已过八秩。父亲老了，基本没啥头发了。母亲也没了当年的风采。帅气的岳父两年前得了“阿尔兹海默症”，连亲人都不认识了。一直硬朗的岳母，年初突然感觉胃口不适，吃不下东西，一查，医生说，已晚期扩散。这次要她住进我家，她没说“下一次”。岳父在护理院，他已沉浸在个人的世界，岳母身体每况愈下。岳父在他渐行渐远的个人世界中，是否还记得我说的“下一次”呢？岳母一定还记得，只是她不说。她知道没有下一次了，所以这次才肯在女儿家住下来。

带着沉重而歉疚的心情，我找到当年照片的原文件，挑出父母的合影和岳父母的合影，每人挑出一张表情最好的。我用PS软件精修了这六张照片，修去他们眼角的皱纹，修去他们脸上的色斑和两鬓的白发。然后找了一家美誉度五颗星的淘宝店，重新印成大照片。

当一幅幅镶着红樱桃木相框的十二寸照片再次呈现，老人们眼前一亮，仿佛又回到十五年前。父母孩子般地笑着，把照片工工整整地摆放在最显眼的电视柜上。岳母用骨瘦如柴的手指，一遍遍地抚摸着照片中容光焕发的自己，每次有探病的亲友来，她总要拿出照片给他们看，讲过去的事情。

我想以此来弥补自己的不该，可时间能等你吗？人生是没有下一次的，就像一滴雨，终究要落下，归于尘土。落地的时候，这滴雨是亲人的泪——子欲孝而亲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