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叠影

林筱瑾

外婆手植的一株夹竹桃，在我的弄堂记忆里是个神秘的女妖。凌厉细叶如齿，藏着我的莫名惧怕，黛色的灌木丛影在天井一隅漫出深墙。大人叮嘱关照其叶汁一旦误食会让你中毒，花儿灿美却只可看不可摘。那些粉色花瓣里还有成群结队的蚁虫出没，微微刺鼻的气息令少女无奈，带着不解飞快逃离。

长大成人后，童年的弄堂变成了淮海路的伊势丹大厦。我搬进高楼住宅小区，朝夕相伴的是桂树、香樟、广玉兰、银杏之类，许久未见夹竹桃的身影，竟有点惦念。当今，夹竹桃很多时候被种植于城市的绿化带和公园围墙边，变成低成本、防病害的优质树种，起到减少二氧化碳和净化空气的模范作用。

数年前去欧洲旅游，偶然发现那里不少住家在进门的位置对称摆着夹竹桃盆景，哟，被精心打理之后，她们真让人刮目相看，一个个是“竹外桃花三两枝”的俏丽身姿。夹竹桃原产自伊朗、印度、尼泊尔地区，花期出奇地长，可达三四个月之久，耐病虫和易生长性令其在全球温热带广泛种植。在魔都，每年夏天到了，一树一树粉红浅白相间的夹竹桃花装点着城市，远近皆是好看。细细观察其花骨朵：如鸟喙一样暗红色的花苞深浅于浓绿之间，盛花华瓣呈渐变色，复瓣比单瓣更具风情。比竹叶略显修长的叶尖且细，表面浮一层透明蜡质，丝丝经脉汇成细密的几何曲线，散着逻辑的科学之美。得桃与竹的造化完美于一身，夹竹桃让我挑剔的目光折服。“异类偶相合，劲节和能安？”

白色稠密耀目如竹雪纷批，红色的显得含蓄内敛，她们灵魂深处洋溢着文艺的内涵，常被成对植于一体，像天生的佳偶。宋人曹勋咏其花曰：

“花腮藏翠，高节穿花遮护。重重蕊叶相怜，似青帔艳妆神仙侣。”常常梦回弄堂的天井，丛丛夹竹桃枝倾墙而出，共与空中叮咚跳荡的琴声，宛如古人“横象管跳红玉，理筝弦点落花，轻掐碎残霞”的意境，也让短长砖弄顿生灵气。夏夜，仰头狭窄的一方深蓝云空，透过夹竹桃的点点叶隙，望见一片闪烁，是花还是星子？忽然间，纠结了半生的疑问豁然开朗，关于外婆喜爱魔力夹竹桃的心结终于无师自通。季羡林一九六二年写了一篇《夹竹桃》的散文，发表在《人民文学》第一期上。也因这篇为爱物一丝不苟的立传之作，被宗璞称为“夹竹桃”知己。

如今弄堂里的夹竹桃越来越稀罕了，我更喜欢车行于中外环的路上，看她们恣意地、或急或缓地扑面迎来：红色的，像一条条新娘子缝制的红点绿底棉被，在太阳下晒出生命力的旺盛；白色的仿佛无数个没心没肺的雪丫头，“咯咯咯咯”笑得花枝乱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