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13日 星期三
结缘水墨  寻觅师兄诸葛潇垲
第14版:星期天夜光杯/记忆 2021-10-31

结缘水墨 寻觅师兄诸葛潇垲

孙信一作品《牧场》

◆陆俨少作品《黄山风云》

诸葛潇垲作品《新建的水泥厂》

陆俨少为孙信一画展题词

诸葛潇垲作品《长风公园之春》

◆孙信一

孙信一,生于1947年。1960年进入上海市少年宫跟随由乔木学画,1963年拜应野平为师,1970年拜识同济大学蒋玄怡教授研习以石涛为主的传统绘画。1980年成为陆俨少入室弟子。1987年东渡日本,在多摩美术大学美学系研究生毕业。1990年春定居法国巴黎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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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像成了大师兄

我从事中国山水画创作已有六十多年,最初启蒙我的不是出名的书画家,而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在新民晚报副刊陆续发表江南风俗风光画的诸葛潇垲。记得在1957年,时年十岁的我偶用毛笔对着诸葛潇垲作品依样画葫芦,用墨并无浓淡,却未料见者无不赞赏有加。有鉴于此,我就自认为冥冥之中与诸葛潇垲有着某种联系,于是更加留意他的作品。当时我是小学四年级学生,自然无缘拜识诸葛潇垲先生;然而未承想在他故世之后,竟有人把我们俩“撮合”在一道。

我于1974年经蒋玄怡教授介绍拜见陆俨少先生,结为忘年之交,时常过从,接受指导。若干年后他委托任书博先生转告愿意纳我为入室弟子。这位大师怎么会主动看中我呢?原来此事和诸葛潇垲有关。

陆俨少先生如是说:1957年我被戴上右派帽子,门庭冷落,苦闷至极,甚至一度想自寻短见。就在这个人生的低潮时刻,未料诸葛潇垲主动来叩门,毛遂自荐要拜师。看到这位青年人不畏时势之危、人言之惧,说话态度诚恳忠厚,令我顿感人间温暖,仿佛黑暗中出现一点光明。于是我们俩默默来到偏僻的黄浦江复兴岛,花了两块钱,在一家小餐馆里举行了只有师徒二人在场的“拜师仪式”。这是我收的第一个入室弟子。可是到了1967年春天,诸葛潇垲突然销声匿迹了。我起先以为他是因我做了“牛鬼蛇神”而不敢上门。后来才获知,当时盛行街头墙面绘制巨幅领袖宝像,诸葛潇垲也卷入这个热潮,他在人字梯爬上爬下的辛苦作业过程中突发心肌梗塞,不幸去世了。多年来我时刻思念着这位不仅有天赋而且有情有义的弟子,难以释怀。然而今天,这个内心深处的缺憾可望有所缓解,因为我发现你这个现成的学生可以取代诸葛潇垲,使我得到精神安慰。不妨按照当年诸葛潇垲拜师的做法,我们也花两块钱举行一个仪式吧。

这番话情深意重,令我终身难忘。不过所谓“两块钱”当然只是说说。陆先生委托当时在场的任书博先生作为中人,次日由我递上门生帖子,此后他出面在上海延安饭店定了一桌,完成了拜师仪式。真没想到啊,与诸葛潇垲神交23年之后,这位少年时的偶像居然成了我的大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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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破铁鞋无觅处

诸葛潇垲先生深刻钻研传统山水国画,有高超的笔墨技巧,同时又注重写生,以大自然的精髓与诗意表达时代精神。我认为在当代山水画家的格局中应该有他一席。可是令人费解的是,历史竟然把他遗忘了。

我自1987年定居海外,奔波于东京、巴黎、上海,成为职业画家,迄今三十多年。其间不时思念诸葛潇垲这位未曾谋面的亡友。有一次偶遇老友著名画家郑伯萍兄,向他问起诸葛潇垲,据他告知诸葛先生曾在北新泾某中学担任美术老师,住在梅龙镇酒家的那幢楼里,顶楼有他一间8平方米的画室。1957年为纪念苏联十月革命胜利四十周年,当时组织应野平、张石园等著名山水画家集体创作丈二匹大幅青绿山水画,伯萍兄在场观摩学习,只见诸葛潇垲热情忙碌于磨墨换水等杂务。伯萍兄对诸葛潇垲先生的笔墨技法赞不绝口,也对他无闻于世而抱憾。我还曾写信去新民晚报询求诸葛潇垲的资料,却石沉大海。2020年10月我又回到上海,因疫情滞留,闲时遍搜互联网,没有查到关于诸葛潇垲先生的记载。就在这山重水复疑无路之际,巧遇一位传媒界的老同志,随口向他提及此事,于是他即刻辗转托人访查。今非昔比,仰仗于大数据资料库,当年见诸新民晚报和其他报纸的一批诸葛潇垲画作,很快传进我的邮箱。真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终于了却了我执着的心愿和长达数十年的思念。

这些见诸报刊的作品主要反映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上海工农业生产的场景,诸如《铸造厂投入生产》《碧罗湖公园人造山工地》《装运化肥下乡去》《炼焦工地》《运粮入库》《农民新村》《卸煤》等。诸葛潇垲用传统笔法绘出社会主义建设风貌,虚实相间,生动逼真,完全脱离了旧有窠臼。在他的笔下,无论人物、船只,一树一石,村落厂房,都以熟练的技巧表现出来,浓淡、虚实、笔墨、线条恰到好处,秀逸而不失凝重,意境宏阔而情趣淡远,可见此时艺术已经非常成熟。外师造化,中得心缘,我们还可以从中感受到中国传统文化人的风骨和胸襟。

比如《长风公园之春》一图,这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的作品,近处杨柳依依,远处青山苍翠,人物栩栩如生,亭台、烟树、湖泊,生活气息扑面而来。当时他已师从陆俨少先生三年,技法更上层楼,笔墨情趣高雅。由于他熟练掌握西洋绘画的透视、空间感等方法,使得这幅作品既写实而又气韵生动,堪称“洋为中用”之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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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墨如何随时代

诸葛先生的现实主义创作精神对我有着深刻的影响。我们师徒三人崇尚南宗山水画派,用“以柔为主、刚柔兼备”的笔墨线条描绘山水风光与人工建筑,从中可以看到巨然、大痴、云林到石涛、石溪的笔墨痕迹。与此同时我们都力图打破传统程序的束缚,树立自己的风格。

我在法国观察到,尽管当地人对中国画的笔墨不了解,然而他们对于中国画的写生作品,特别法国风景是看得懂的。中国画家的笔墨就像西方画家用油彩一样,完全可以表现自然的风光、美丽的花卉。在法国开画展时,有人感叹说:“你画出了我去过的地方……”我在意大利开画展时还曾当众展示用笔方法,当地观众惊奇地说,没想到一支中国毛笔如此神通广大。

关于国画如何走出国门以及当下中西画坛的某些“时髦”之风,这是两个热门话题。我在巴黎也时常耳闻目睹“当代”艺术,其中涂鸦的“水墨画”“油墨画”不在少数。我感到这些所谓西方当代抽象派作品在某种程度上说是远离了大自然,也忘记了绘画艺术的灵魂。这种绝对自由主义的创作(其实是金钱诱惑加上简单思维),不知所云,甚至令人窒息。然而一些外行却以天花乱坠的“艺术评论”跟风自欺,招摇过市。这种风气在中国画坛也造成了很坏的影响,一些年轻画师沉迷其中,把国画以自然风物表达人类情感的优秀传统抛到九霄云外。

与此对比,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诸葛潇垲先生就已用国画笔墨绘制工农生产,这是多么了不起啊!至于纯水墨的抽象画,它也应该既不是如同素描那样的枯笔皴擦,也不是泼洒儿戏般的肆意涂抹。中国画最重要的修养就是画画的时候内心会安定下来。书画同源,而二者不同之处在于,中国画须用水墨交融、浓淡枯湿的笔法一笔一笔地画出来。尽管诸葛潇垲笔下的思想内容与前人不同,可是观众照样可以享受到其中的笔墨趣味,唤起心中的那份安静和冥想。诸葛潇垲先生堪称这方面的先知先觉,若不是英年早逝必成一代大师,并对当今画坛有所影响和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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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何处觅知音

在历史的长河中,有多少明珠被埋没!想当年诸葛潇垲主动上门之际,却是陆俨少黯然神伤之时;诸葛潇垲拜师堪称雪中送炭,于黑暗中挖掘明珠。反观我自己,数十年不懈访求诸葛潇垲的资料,意图在于钩沉、发掘,不甘斯人默默无闻,俾有朝一日明珠出土。

回想自己的人生,我虽然没有遭遇太大挫折,却也受到了一些冲击。犹记陆俨少先生当年,一位朋友预测陆老好比是一艘搁浅的万吨巨轮,不久就会转运,乘风破浪,晚景辉煌。在这番话的鼓励下,陆老坚定了坚持下去的决心,果然不出数年就否极泰来。如今陆老墓木已拱,我也已过古稀之年。我想,人生难免要以死亡为终点,而在这“悲剧”过程里开出灿烂之花,则是许多人的生命追求。诸葛潇垲先生这朵花可谓早开早落,如夜空中的流星。时耶,运乎?令人不胜感慨!诚然,为我们师徒三人所醉心的水墨艺术并不是生活的全部,但它却是一件让我们感受喜悦,并且安详地去与过去的苦难和解的至宝。当年陆老曾说“画画可以挂在蓬荜上自我欣赏,我不需要观众”,然而他老人家若能活到今天就肯定不会这样说,因此我们要珍惜当下的太平盛世。诸葛潇垲与我在画坛活跃的时期有所不同,他以传统笔墨演绎蓬勃的建设景象,可谓“艺无古今”;本人则以此描绘异域山川,或谓“艺无中外”。心有灵犀,异曲同工,这也是一种艺术生命延续的方式。

逝者如斯夫!能结缘水墨,感知时代脉搏和好山好水,为传承和发扬中国优秀传统文化尽了力,这就应该算得上是不错的人生吧。

谨以此文敬献诸葛潇垲先生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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