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琪森
每当南飞的大雁洒下一路秋歌,把大写的“人”字映在寥廓的万里碧空时;每当霜染的枫树弥散出绚丽的红霞,为清寂的秋色增添几分热烈时;每当金黄的落叶在秋风中悄然飘零,向培育它的大地吻别时;我便会把忆念的情丝编织成花环,献给一位痴迷艺术的老人、一位真正的画家——谢之光。
谢先生归道山已有四十多个春秋了,这样一位暮年变法、风格卓然的画家尚没有得到更深入的研究,有种惆怅与遗憾。
我和谢先生相识于一九七五年那个白露刚过、虫鸣薄凉的初秋。当时,我有一位朋友是谢先生的邻居与学生,他们共住在成都北路上一幢石库门房子里。我常到朋友家中小坐聊天,对谢先生送他的几幅泼墨大写意花卉十分赞赏,简约的构图、老辣的笔触、跃动的气势、丰满的意境渲泻丹青,具有徐渭的狂放、八大的恣肆、昌硕的凝重及属于他自己的潇洒奇崛。对我的心思,朋友心领神会,说谢先生为人豪爽喜交友,况且他也知道你,什么时候你们以画印相交吧。
也许是我和谢先生有艺缘吧?不久,朋友急匆匆来我家,说谢先生有几方钱瘦铁为他刻的印不见了,想请我帮忙刻三方书画印:“老谢”“栩栩斋主”“白龙堂”。谢先生收到我刻的三方印后较为满意,托朋友带话,约请我到“白龙堂”坐坐,喝茶小聚。
一个阳光明丽的秋日下午,我和朋友来到了仰慕已久的“白龙堂”。展现在我眼前的景象是:房中家具很旧了,上面有不少灰尘。床上被褥凌乱,谢师母正病卧在床。唯一显示画家身份的是一张偌大的画桌,但桌上杯盏狼藉、毛笔颜料和烟蒂为伴。窗台上,一只叫蝈蝈在唱着秋歌,似乎是平添了几许生机。
已是垂暮之年的谢先生瘦骨嶙峋,双鬓斑白,但目光敏锐,谈锋很健。我们一边喝着有些苦涩的清茶,一边谈着古今画坛,从“夏半边”到“马一角”,从徐渭的泼墨写意到八大的哭笑由之,从赵之谦的开海派画风之先到吴昌硕的书画印三绝。谈着谈着,原先有些静寂的“白龙堂”中荡漾起了浓郁的艺韵画趣。谈着谈着,一抹斜阳照在谢先生清瘦的脸上,使原先有些苍白的脸色也泛出了一层红晕。
秋天的黄昏总是来得那么快,从谢先生的家中窗口向外望去,斜阳已残,但还在天边壮丽地燃烧,把天宇辉映得更加浩翰。
从此,我成了谢先生的忘年交,时常到“白龙堂”中聊天赏画。我知道在海派画家群体中,谢之光是一位颇有传奇色彩的丹青高手,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他曾以擅长画月份牌而风靡上海乃至全国,有“月份谢”之称。特别是他画的“有美皆备,无丽不臻”的“美丽牌”烟标,惊艳了大江南北乃至东南亚一带,成了中国广告画的颠峰之作及我国民族烟草工业鼎盛期的佐证。
画家的斋号是画家精神的旗帜、创作的标杆、艺术的符号和人生的家园。谢之光原先的画室名叫“栩栩斋”,他追求的是形神兼备、栩栩如生,晚年改为“白龙堂”。当我问他为何改斋号时,老先生挺随意地说:“大家喜欢我的画,我就为大家画,白画,也是一种乐趣嘛。所以我就将画室起名为‘白龙堂’,谐音为‘白弄’。”说罢,他吸了几口烟,又呷了一口装在现在已很少见到的那种小口药水瓶中的白酒,调侃地讲:“白龙,可以上天入地,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多好。”正是这种“白弄”,使谢先生忘却了金钱名誉的诱惑,摆脱了世俗功利的纠结,超越了传统模式的束缚,变成了一条“白龙”,在绘画艺术的天地中呼风唤雨,腾云驾雾。
为此,谢先生绘画的手法也更出神入化,他时常把整碟的墨汁和颜料朝宣纸上倾倒,甚至用刷子、竹筷、纸团、调羹当画具,在任意挥洒渲染中应物象形。画到得意时,他会背过身去,用手在背后默画,他仿佛把自己整个生命都投进了丹青线条。望着他如痴如颠的背影,我想起了那个“半生落魄已成翁”的徐渭,那个“狂大无状”的八大。那个在向日葵田中狂走的凡高,那个赤膊画画的毕加索。而此时,谢先生的家中也时常出现排队等画的奇观。他是来者不拒,有求必应。“好好先生”之赞誉,也许是对“白龙堂”最好的民间记忆。
一盆黄菊在谢先生的窗台上绽放。我不想多打扰他,起身告别。谢先生却说“慢,今天我和你闲话讲得开心,让你带张画回去”。他铺开宣纸为我画了一幅《菊石图》。落款是:琪森属,之光七十又七。
就在第二天下午,我接到友人电话,说谢先生昨晚急症住院,经过检查,是晚期肺癌。1976年9月12日,一代海派画坛大家“月份谢”在秋风秋雨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