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振华
读中学的那段时间,正是书荒年代,我们寻寻觅觅,四处挖掘、交换一些被封禁的文学书籍,限时看完,急传下家。有的书虽然废寝忘食、囫囵吞枣,但还是没读尽,第二天只能带到学校,套上诸如“农业基础知识”课本的包书皮,上课时堂而皇之地搁在课桌,大大方方地私享畅读。一天,老师正走到埋头看书的跟前,有同学故意举手大喊老师,掩饰了用书皮作掩饰的读书人。多年以后,同学聚会时,对此一幕仍在津津乐道。
掩饰是自觉不自觉的,也是人的一种本能。一个牙牙学语的幼童,面对他人的索要,会把手里不愿给的东西,马上转移到自己身后。随着年龄增长,我们只是将掩饰运用得更娴熟了。比如职场中人,大多会在键盘上设置老板键,一有风吹草动,伸手轻点,股票K线、游戏、聊天等摸鱼窗口便全无踪迹,电脑屏幕上是一幅殚精竭虑工作的图像。这里的老板键,和我们当年的包书皮,何其相似乃尔。
云笼雾罩,让人看不真切,掩饰就是迷惑。足球赛场上,踢定位球时,常有球员在另一角度起跑,佯装触球,吸引对方的防守人员的视线,与此同时,后面赶到的球员便一脚射门。无独有偶,排球场上有“双背飞”,先起跳的队员,不一定真的扣球,主要目的是扰乱对手,让对方的拦网难以判断进攻的真假。球场上的掩饰运用得越逼真,得分几率越大,这是掩饰的胜利。
掩饰是一种智慧,生活中也时常可见。三千年前就有的屏风,可算是掩饰艺术孕育的精品,卓文君闻琴声偷窥抚弦的司马相如,湖阳公主想知道宋弘是否对自己有意,一扇屏风就是最好的掩饰。在室外的官家园林、深宅大院的入口,通常也有大块屏风遮挡,一条曲折隐约的小径,半亩封闭的私密空间,这里屏风被更名为罘罳。现在居家中屏风少见了,取代掩饰功能的是玄关。玄关的前身,也是过去民宅推门而见的照壁,传统文化讲究含蓄内敛,有一种藏而不露的精神。玄关的玄妙,在于外人不能直接看到宅内人的活动,而在其掩饰下的空间,给主人带来一种领域感、安全感。
人有时似乎更依赖于掩饰。涂脂抹粉是少不了的,浓妆洗尽、素颜朝天固然轻松自在,却让瑕疵和缺陷一览无余。双鬓泛霜的老人喜欢黑发,常用染发膏遮挡年岁,而妙龄女郎热衷韩式整容,以现代手术刀掩盖先天不足。不露痕迹是掩饰的最高境界,前些年有一种内增高鞋,外面看是平跟,把一截后跟藏到鞋内,穿上鞋,个头即增加了六七厘米,遥想当年拿破仑自嫌个矮,吩咐勤务兵对外将身高多说几厘米,如果那时有这样不着痕迹的增高鞋,便是当然的帝舄。
有人说,暗渡陈仓、围魏救赵、旁敲侧击等三十六计,核心还是掩饰手法的巧妙运用。今天的掩饰,在我们周围还是随处可见。携带一笔巨款,往往不用路易威登,而是装入塑料马甲袋里。面对难以回答的问题,东拉西扯,转移话题,王顾左右而言他。志贺酬谢,递上的是红包,但很多场合是以信封替代,虽然内涵不变,但形式优化了。《增广贤文》说,见人且说三分话,将剩余七分掩饰起来;卡莱尔更是说,沉默是金,彻底遮掩,半点口风不露,智慧如此,已经衍变为一种狡黠。至于烟壳里塞钱、假道比特币等,更是将掩饰抹黑为行贿的伎俩。
掩饰是一种艺术,魔术戏法将其发挥得淋漓尽致。掩饰的艺术也可以修饰、装饰和雕饰我们生活的美好。但人与人交往中掩饰多了,便会在你我之间竖起一扇屏风。曾看到过一文,1983年,黄永玉写信给戏剧大师曹禺,除了表达对他仰慕,同时毫不掩饰地在信中直言:“我不喜欢你解放后的戏,一个也不喜欢。”曹禺接到信后,对此也视若珍宝,夹在相簿里反复翻看,还叫来妻女和他一起阅读,随后回了黄永玉一封信,感谢他的坦率和真诚。曹禺甚至后来还把那信装裱起来,挂在墙上,时刻提醒自己。一位没有旁指曲谕,直言不讳,一位也不文过饰非,引为知己,彼此坦诚相见,肝胆相照,掩饰在这里消遁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