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华泉
闽江宽阔而清澈,榕树华屋,一舟独发,暖阳沉在水底,泛着淡淡的忧伤。南洋人从遥远的烟水,茫茫地眺望故土,嘣然大恸于当年的生死海峡。站在闽江大桥上,看得到鼓山和乌山,鼓山上的涌泉寺金顶的辉光若隐若现。
我对闽江的留恋是始于辛亥革命的先烈林觉民,他生于斯,乃诗礼人家。他的绝笔《与妻书》,堪称20世纪最伟大的情书,没有之一!真的没有之一!“意映卿卿如唔,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我的眼泪喷然而出。自鸦片战争以来的百年,闽江两岸西学东渐,革故鼎新,蔚为壮观。林旭,严复,沈葆桢,林则徐诸君皆一时之人杰。
1966年秋,我因林则徐的“海到无涯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的豪迈而上鼓山。在绝顶残缺的摩崖前极认真地辨识体无完肤的石刻,终究失望而归,后来我才知道是宋代理学大师朱熹的题款“天风海涛”,还有蔡襄的“忘归石”。涌泉寺的山门紧闭,从门的缝隙中向里观望,一片狼藉,可以想见大雄宝殿的残损、佛陀的悲凉。20年后,福州市副市长陪我参观涌泉寺,金身重塑,宝殿辉煌,贝叶远古,莲花生春,一派祥瑞景象。站在被凿去佛头的佛龛前,我问,能修复吗?他沉思道,修复的意义呢?如此,不也是一种文化的遗产吗?
我很期待瞻仰林觉民的故居,然因破败无成行。
闽江也该是我故土了,父亲内迁至福州,那时的福州最高楼是三层的邮电大楼,大街小巷板屋累累,1966年我能站在鼓山上,则是因为去韶山,在上海北站的火车站台上人潮如海啸,从车窗爬进车厢的缝隙都没有,行李架都攀满了人。于是,我和同学健安爬进了另一辆不知去哪里的列车,竟然是去了福州。父亲见了我喜出望外,腾出床,拿出新的棉被让我和健安盖,自己不知道挤到哪里去睡了。早上醒来发现父亲竟然是一条毛巾一个脸盆洗脸洗脚,我默然良久。离开福州的时候,我给父亲买了一个陶瓷的盆,因为不要购物券。此时,我还不知道父亲和林觉民同饮过闽江水,而父亲知否?他又知道了什么?!
在三坊七巷成为福州地标建筑的时候,林觉民故居也扩建成“福州辛亥革命纪念馆”,我去了一次。之前,我先去了50年前极为有名的“三家村”人物邓拓的纪念馆,百年前后闽江边的两个赫赫有名的历史人物让我思绪万千,心潮难平。他们均以哲思而独立于天地,他们在天堂里相见该如何说?
在清泠泠的闽江边,乌山蜿蜒而起,青青的一抹接着碧空。乌山又名道山,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受邀作《道山亭记》,却没有《岳阳楼记》《醉翁亭记》好。由第一山房改建的“邓拓纪念馆”粉墙黛瓦,寂寥无声。
乌山本来游人不多,门庭冷落当是可以想见,如今的孩儿说起邓拓似如晨星,恍若一梦。对着酒歌两个世界,出墙红杏,梦死盲盒。闽江的波涛足以洗去乌山的阴霾,乌山的秋色也凛然有姿。
三坊七巷的林觉民故居有多少访客呢?有多少访客读过林觉民的绝笔《与妻书》呢?有谁感慨“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的悲壮和愚民的不堪呢?广州起义失败,林觉民被俘不屈而遭杀,半年后辛亥革命成功,他被葬于广州黄花岗上,备极哀荣,却抛妻遗子,太过壮烈。“望今后有远行,必以告妾,妾愿随君行。” 1913年,22岁的妻陈意映终究抑郁而亡。噫吁嚱,伟男也,浩浩闽江也流不尽觉民之血也;伟妻也,浩浩闽江也流不尽意映之泪也!万钧雷霆为你悲,一朵红莲为她开。
“不顾汝也,汝体吾此心,于啼泣之余,亦以天下人为念,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汝其勿悲!”“吾今与汝无言矣,吾居九泉之下遥闻汝哭声,当哭相和也。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则又望其真有。今是人又言心电感应有道,吾亦望其言是实。则吾之死,吾灵尚依依旁汝也,汝不必以无侣悲!”天低意映,地厚觉民,他们是天地的圣婴,是天地的圣灵,是天地的圣心,是天地的圣情。
激荡的闽江穿城而过,世界风云总要激扬起山湖里的红尘,凝结为一朵莲,与涌泉寺的经律相谐。云湿衣衫,鹤立青枝,当是觉民念想了的。草民谄谀,圣雄昊天,血脉偾张,涕泪滂沱,唯草拟一联以祭之:千古英雄谁无死,百年凌烟铸青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