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壁上的桂林山水

吴翼民

宅家防疫，日子颇显枯燥，偶地也会闪现美的灵光。

入夜，床头台灯一开，墙上忽然有了风景——因落地窗帘曲折起伏，灯光一照，投影到墙上便有了些有趣的图像。初，我兀地发现，投影像显现几个老人的头像，弹眼珠、大鼻梁，口中衔了支雪茄，很滑稽的模样，告诸妻子，妻子胆小，竟心生恐怖，谓我曰：“不要这大鼻子老头，太过丑陋。你难道不能设想些美好的形象？”我莞尔之余乃纠正说：“哎呀呀，哪是人物的头像？分明是山峦起伏的桂林山水嘛。”妻子细一审视便作笑：“好哇，真是再形象不过的桂林山水呢。”于是，我们天天躺在床上就能欣赏“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的“桂林山水”，并且因窗帘拉合的幅度不同，“山水”竟然也呈现不同的模样，“山水变异”、日日换景，委实是一大享受。

去过桂林山水，船行澄碧的漓江，两岸联翩是起落有致的群山，那些山峦精致秀气，各具形态，可以把它们拟想成各种人物灵兽。譬如眼前一山突兀，山壁上石岩纹路和植被显现各种图案，大抵像奔马，于是被名之“九马画山”，说是谁看出的马越多越有福分。导游言之凿凿说某古代名人一眼就看出了九匹马，故而位极人臣，那会儿我实在隐约只看出五匹马，自嘲只配做个升斗小民。在从阳朔返回桂林途中，夜色里连绵群峰中一轮圆月忽隐忽现，出没跳跃，更令人想象无限。

大好河山是大自然对人类的优厚馈赠，人们欣赏山色水光时经过再创造，会得到更多的美学享受。为什么说，听风景比看风景更有味儿？那就是因为说风景的人经过自己的咀嚼想象有了新的发现和感受，一番描声绘色，那真是妙趣横生。中国有许多喀斯特地貌的溶洞，每个溶洞都有许多状景的神话人物和故事吸引着观光的人们。我有位宜兴的文人朋友，宜兴境内著名溶洞慕蠡洞的解说词就出于他手。我入洞观光，听解说员讲解，着实佩服老朋友“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的想象，遂知想象中的风景确乎比看到的风景要高出许多呢。

四十年前，《四川文学》邀请我和大姐中的一位去参加笔会，大姐去了，却没有脚力登峨眉和赴尚未正式开放的九寨沟。我替她遗憾，但读了她几篇游川的散文此憾乃消，因为她虽然没有实地游览，却凭想象写出了那里的风景，例如《只在峨眉山下游》。她说，同行的作家朋友下山后告诉她山上风景，她凭此想象写出了一座异乎寻常的峨眉。若干年后我登临峨眉后，也写过游记，却是比不上只在峨眉山下游的大姐写得出色。

想象风景也要有好的心境，倘若心境灰暗，好风景也会一团灰暗，倘若心境旷达，寻常的风景也会增色无限。十年前我赴西欧旅游，从德国法兰克福机场一路驰向法国瑞士卢森堡意大利，路程好长，同行驴友纷纷打盹，我却是放目车窗外，看着那里的草坪别墅和牛羊，抬头看天，忽有发现，异国的蓝天白云够有意思的，由于天空碧蓝透明，那一朵朵的白云极是清晰，像剪贴在蓝天上的景物，看人像人，看熊像熊、看狗像狗，而且都是工笔图画，有的就是一朵云，却是轮廓分明，厚实得如能载得起孙悟空的筋斗云。更有趣的是那些像人的云朵，竟然无一例外酷似卷发高鼻梁的外国人。有了这一发现我大为兴奋，拍案称奇：“绝了，外国的云就像外国的人，造化绝不含糊。”其实国内外的云是一样的，是我凭想象参与了创造。我不由联想到郑板桥画竹的故事，“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兹时我眼中看到的天上之云已经变相成我胸中之云，倘作画或为文，胸中的云又倏作变相成为笔端之云也。

灯光将窗帘投影到墙壁，那弯弯曲曲的影子本来毫无情趣，经过我的浪漫想象，竟然幻化成了美丽的桂林山水，以此类推，有限的人生岂不有着无穷的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