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止中的舒定

龚静

前几天，一张A4纸、一支水笔，家人画了一幅“小区封闭图”。守卫大门的保安，核酸检测的帐篷和“大白”，小河边淡定垂钓者，骑小自行车的孩童，滑板轮滑奔驰的少年，遛狗的爷叔，户外铺张防潮垫喝茶的中年人，修缮窨井盖的工人，当然，春天换叶抽枝的香樟树是一定要添上的，一定要用彩铅深浅绿色一番，而芳心犹卷的芭蕉也要在中心位置画上一株，原本家人以小区喷泉饰之，我说还是植物吧，如此“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不怯春寒的新绿芭蕉倒也暗合了人们的期待，期待气候疫情之双重“倒春寒”过后的绿意盈满。

单看画面，祥和平静，甚或是欢乐的，孩子们欢天喜地追逐玩耍，简直比春节长假还要欢快，好似封闭居家是从哪里偷来的假期一般，虽说网课要上，但小伙伴难得多日结伴，还有父母陪伴，排队做核酸也不忘奔跑来回。

此画朋友圈一发，诸多朋友倒蛮欣赏，神态动作状态也算抓得准确，白描线条也还耐看，散点透视的构思也颇有想法。当然，主要大家都在“蛤蜊炖蛋”（沪语隔离等待谐音），互助合力阻止奥密克戎蔓延，所以也颇合此时此刻的心情。转到这次因封控而建的楼组群，左邻右舍更觉亲切，日常所见，纸上艺术所现，别有一番情致了。

呼应一下，我也画了四幅41cm×12cm的水墨。每幅整体一种色调，反复反复，重叠重叠，敷染渲染，淡浓清透。二绿二青成一幅《夏日繁》；鸠羽粉深紫掺几许朱砂染一幅《春山空》；还有中黄朱砂胭脂等暖色调渲成一幅《斑斓》；最后以水墨山峦瀑布收尾，名之为《且以黑白》。四联并列，色调也暗合了春夏秋冬。心手相印，随水墨色彩而动，画面氛围宁静，只是这份宁静的内核却又包含了心灵的激荡。当然，其实也是平日功课，非居家隔离特意为之，不过恰好呼应，静止着，却又激荡着，万仞无需身体在场，心游思接千载。

邻居们也是一方面配合核酸防控，一方面群里交流日常。有的焦虑隔离证明如何开，有的担心居家期间工资怎么算，有的发上小区核酸场面照片，虽说昵称基本皆楼号，交流也并不热烈，下楼大多还是陌生人，口罩上的眼神似乎温和柔软了不少，一扇渴望交流的窗户在慢慢打开。有阳光的日子，本来相熟的邻居会在楼下空地聊聊闲话，顺便晒晒春光。核酸检测队伍里，相熟的邻居们聊着聊着实在无法一米距离了。女人讲：漂漂亮亮的姑娘，爷娘离婚后，性情大变，可惜了。尖头皮鞋男人道：那个男人“花拆拆”有了外遇，弄得家里一团糟。一头白发的耄耋老妇婉谢志愿者招呼的绿色通道，情愿与女儿一起排队。回暖春阳下，脚下一双轻便皮鞋，竟然和年轻人一般不穿袜子。连日核酸检测，还是有些心烦的，不过排着队，听着家长里短，观察着从未见过的这么多人，走来走去，踩着春日新发的香樟叶，目及应时而放的樱花梨花海棠等等，权作负暄野望了。

原本忙得手脚并用的驿站前还坚守着两家快递。守着一堆快件，男人讲我不是快递员，蹲家里也无聊，不如帮着来分发包裹。一个讲我核酸结果正常，看看网点里货实在太多，我想还是装点过来，大家能取一点是一点，晚上小区里找个老乡凑合住一宿吧。还有一个平日也是打过交道的，做事蛮负责的，河南人，租住小区，其他家快递只能止步大门，他家快递还能在驿站取到。

在特殊情况下，生活回到一种基本的状态，买得到菜吗？今天吃点什么？快递还能下单吗？身体没有大问题吧？资粮是否有余？这些都是头等大事，这个时候日常之外的余情余绪都要靠后了。有些事得有赖政府多多关注解决，比如就医难，比如菜篮子，比如打工人、小微企业等民生问题，再比如防疫抗疫方法的随时调整；有些事自然要自己来调适，比如心情心境，比如照顾好自己家人等。常常会在看似丰富的情境下回想多年前独自任教首尔梨花女大之况，教异国学生艰难地发着齿音翘舌音，或者讲解着一些简单的句子段落文章，从丰蕴复杂的文学作品中回到了开始，语言的开始，什么都是最最基本的，名词动词，字词、句子。生活情境亦然，街道建筑，物品超市，所有的都熟悉，却又陌生，语言隔绝了深入探察的可能。一间空屋开始一个人生活的基本需要，一个箱子容纳四季衣物，每件衣服需要多功能配搭，工作，一日三餐，应付日常琐细，疲累的时候无力洗一双袜子，生活似乎浓缩成一种最最简单最最基本的状态。于是，心无旁骛，旁骛也难，看天看地是人和周遭最基本的联系。于是，仔仔细细地看花看树，听雨闻香。犹然记得那年的槐花香，从山上飘然而下，微醺了办公室里的异乡人。

自然，所有的基本都无法基本下去，基本之后，纷沓的欲望嘈嘈切切，像电池总是在找一个充电的插座，连接起能量的网络。只是，潜藏时刻回到基本生活的认知准备，某种情境中身心的诸多焦虑也许亦相对容易平复，动态或静止，灵魂的舒展安定从来不限于来自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