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3日 星期六
谈笑有“小丁”
第16版:星期天夜光杯/记忆 2022-06-12

谈笑有“小丁”

2004年,丁聪和曹可凡,于黄永玉80大寿晚宴上所摄

丁聪为《可凡倾听》节目题字

2007年,朋友聚会庆祝丁聪、沈峻金婚

丁悚《四十年艺坛回忆录》

◆曹可凡

读“老丁”,想“小丁”

历史总是由一个又一个具体事件和人物连缀而成的。书写历史,既可以像《史记》《资治通鉴》那样正襟危坐,也可以像《世说新语》那样娓娓道来。故此,学者的高头讲章难得也会翻上一翻,但就兴趣而言,却更爱阅读掌故类文章,尤其钟情于陈定山、唐大郎、郑逸梅、陈巨来诸公文字。偶然读到漫画家丁悚《四十年艺坛回忆录》,不觉耳目一新。身兼画家与报人双重身份,丁悚先生作为上世纪初上海文化界扛鼎人物,几乎经历过那个时代许多重大文化事件,与文艺界名流来往密切,特别是他家的“艺术沙龙”更是聚集一时俊彦,闻名遐迩。唐瑜先生回忆:“……(他家)客厅摆着一张大圆桌,走上楼,灯火通明,满屋子的人,这就是老丁的卧室、会客厅、画室……之方给我介绍了老丁和屋里的人,张光宇、张正宇、鲁少飞、陈灵犀、严华、周璇……唐大郎、胡考、毛子佩是在报馆认识的,还有许多歌舞团的小姑娘白虹、黎明健、虞丽华……后来又来了王人美、黎莉莉、刘琼、严斐、吴永刚等一批人……”由于和这些文艺界人士相知相交,彼此熟稔,故此,丁悚先生落笔时,往往以画家敏锐洞察力、深刻感悟力,用素描笔法进行描摹,细腻,生动,传神,耐人寻味。

丁悚的名字于今人而言,略显生疏,但是,其哲嗣,漫画家丁聪却大名鼎鼎。父子两代人均为中国现代漫画开拓者,实属不易。余生也晚,无缘与“老丁”相遇,不过,却也有幸成为“小丁”的忘年交。平时我们这帮“小朋友”很少称呼他“丁先生”,总是亲切地叫他“小丁爷叔”。每每聊天时涉及他家的“艺术沙龙”,“小丁”便会变得异常兴奋。在他记忆里,比他年长几岁的聂耳与他最为投机,两人无话不谈。聂耳戏言,“聂”和“丁”这两个姓,一个最麻烦,一个最简单。那时候,聂耳常常住在丁家,和丁聪挤在三层阁楼,每晚临睡前,和丁聪讲各式各样市井故事,但丁聪最爱听的则是悬念迭起的恐怖故事。有时喝醉了,为不影响“老丁”和师母,聂耳干脆从天井攀墙而上,爬进阁楼。然而,“小丁”见到同住一条弄堂的漫画家张光宇和叶浅予,却是毕恭毕敬,执弟子礼。世人皆以为“小丁”画画由“老丁”开蒙,其实“老丁”一直反对儿子习画,倒是张光宇无意间成为“小丁”绘画启蒙老师,而张光宇追寻的装饰风格,日后也深刻影响丁聪的漫画创作。

茅盾先生形容上世纪四十年代的“小丁”,像一个“短小精悍、天真快乐的运动员”。但是,待我们结识“小丁”时,他早已是一个古稀老人了,胖墩墩的身材,圆圆的脸上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满脸充满孩童般的稚气与纯真,说话语速缓慢,态度温和,总之,一团和气。正如黄永玉先生所言,“……懒洋洋,慢吞吞,摇摇摆摆而来,摇摇摆摆而去。嗓门奇大而行腔横阔,说悄悄话亦与喊口号无异。小孩及年轻女孩多愿与其游玩,因其好脾气好相貌之故也。”也正是好脾气的缘故,“小丁”爷叔才成为《可凡倾听》首位采访嘉宾。

首访“小丁”,细谈悲鸿

2004年元旦刚过,台领导拍板决定,开设以我名字命名的文化访谈栏目《可凡倾听》。当时内心颇为紧张,一来缺乏采访经验,二来离播出时间不足一月,万般无奈之际,拨通“小丁”爷叔电话。彼时,老人家已年至耄耋,且刚接受胰腺切除手术,身体虚弱,但好脾气的他经不住“死缠烂打”,最终还是同意采访请求。待赶到北京,走进他的“山海居”,发现他虽然精神不错,但已明显消瘦。老人家似笑非笑地望着我,以一贯的“冷幽默”对话说:“侬晓得额,过去除了蔬菜勿吃以外,我其实从来不挑食的,就喜欢吃点肉,而且啥种烧法都能接受,红烧、白烧、油炸、冷拌,统统呒没关系,咸点淡点也不计较,生了胰腺炎,奈么完结,肉不太能吃,人倒是瘦了,但我迭只表松忒了。”话虽如此,可一旦说起漫画,“小丁”爷叔仍精神倍增。为了方便切入谈话主题,我指着他身后挂着的徐悲鸿《奔马图》,问他何以与徐悲鸿大师结缘。

“小丁”说,上世纪四十年代,他和吴祖光在成都生活两年,画出彩墨漫画《花街》,还应陈白尘之邀,绘制二十四幅鲁迅《阿Q正传》木刻插画,旅行西康时,更画过一批彝族素描。从艺术上讲,那段时期固然是自己创作高峰期,但对底层民众的悲苦生活却束手无策。失望之余,他和吴祖光便去都江堰和青城山一游,呼吸新鲜空气。恰巧在山上与徐悲鸿相遇,彼此一见如故。悲鸿大师对“小丁”早有耳闻,极力夸耀“小丁”素描功底,并向他索要若干作品,其中就包括《花街》,而悲鸿大师则向“小丁”回赠《奔马图》一幅。针对不少人夸赞如今悲鸿之画价值连城,“小丁”幽幽地用上海话说:“价钿再大,搭我也不搭界,介许多年过去,我还是心痛那幅《花街》,蛮好不要送拨伊额!”一席话逗得大家乐不可支。

随后,我又指着黄永玉的彩墨《鹦鹉》,问“小丁”爷叔:“黄永玉在画上题‘鸟是好鸟,就是话多’。上款是:‘沈峻大姐存’。这是指‘家长’沈峻老师吗?”听闻此言,“小丁”爷叔转头望了望站在窗口的“家长”,连忙摆手:“不是的,画的意思是说,人是个好人,就是喜欢说话,喜欢出风头。沈峻一看就喜欢得不得了。于是,永玉就画了一张送给我们。”

平心而论,大病初愈的“小丁”仍能思路清晰地回答已属不易,只是他语速较慢,而且针对一个问题,又习惯要从头说起,这样就免不了有些冗长。性急的“家长”沈峻老师见状,就急着打断他:“丁聪简单点,不要啰啰嗦嗦!”于是,“小丁”爷叔不得不停下来,满脸无辜地对着我:“本来讲得蛮好额,奈么好,只有从头来过,半当中讲,我讲勿来了。”

由于缺乏采访经验,事先准备的问题既多且杂,弄得“小丁”爷叔疲于奔命,气喘吁吁。待采访结束,这才发现,采访竟持续了五个小时,难怪“小丁”爷叔半真半假地说:“侬弄松(捉弄)我老头子啊!”原本想着他老人家会生气,但他竟笑嘻嘻地跟我说:“既然弄得晚了,索性就留下来吃饭吧!”彼时彼刻,一种羞愧感袭上心头,哪还敢再叨扰他们老两口,连忙拒绝。但“小丁”爷叔身体前倾,压低声音,耳语一番:“我的‘家长’有规定,如果留客人吃饭,可允许我咪一口老酒,吃几块瘦肉,侬就算帮帮我忙!”听罢此言,顿时眼眶湿润,心想,老人家已忍受我数小时“狂轰滥炸”,不仅毫无怨言,还要继续与我对酌畅谈,其宽阔的胸怀很难用语言来表述。

后来与黄永玉先生聊起此事,永玉先生到底看得透:“人间常美言于‘忍’,丁聪对人、对事、对命运,好像没考虑过‘忍’这个东西,他在‘忍’之上,他连人间最宝贵的这个‘忍’字都宽容了。如果真有一部大卡车从他身上碾过来,他都会说:‘扁就扁吧!’,博大坦白,近乎道矣!有人曾说,怕就怕‘认真’二字。‘认真’有何可怕?车子碾过来,你再如何认真也没有用!所以丁聪从东北劳改回来,头发居然青悠悠。”

“我已不能往前推你了”

两年之后,去北京参加文代会,与郑辛遥、王汝刚结伴再往“山海居”探望“小丁”爷叔与“家长”。仅仅过去两年,“小丁”身体状况日渐衰退,两次跌跤,均造成严重骨折,而且还出现大脑萎缩现象,难以执笔作画,甚至连思维也不太连贯,但看到我们这些他口中的“小朋友”,老人家还是兴奋不已,只是无法一一叫出名字。

王汝刚有心,随身携带“小丁”爷叔最爱吃的大闸蟹,沈峻老师故意逗他,举起一串大闸蟹,问道:“丁聪,这是什么?”“小丁”爷叔呵呵一笑,一字一句说道:“大~闸~蟹。”“家长”沈峻也情不自禁笑出声来:“哦哟,侬人的名字叫不出来,大闸蟹倒晓得的嘛。”于是,“小丁”爷叔就像小孩子犯了错误之后,露出羞涩的神情:“上海人有句老话嘛,大闸蟹乘飞机——悬空八只脚。”

谈话间,“小丁”表达尽管不如过去流畅,时不时会有很长停顿,但思维仍未停滞,对几米《地下铁》《向左走向右走》那样的绘本漫画,表达出由衷的欣喜,“他的画有灵气,有天真味道,不装腔作势,看着也很美。”

原本默默祈祷“小丁”爷叔可以早日康复,回上海老家过年。不想,老人家沉疴难愈,且每况愈下,于2009年驾鹤远行。送别时,“家长”在“小丁”怀里放了一封信,“家长”在信里说:“我推了你一辈子,就像高莽画得那样,也算是尽到我的职责了。现在我已不能往前推你了,只能靠你自己了……你不会寂寞的,那边已有好多朋友在等着你呢;我也不会寂寞,因为这里也有很多你的好朋友和热爱你的读者在陪伴着我。再说,我们也会很快见面的。请一定等着我。”落款是“永远永远惦记你的凶老伴 沈峻”。“小丁”爷叔远行后,“家长”沈峻一边整理“小丁”遗稿,一边四处旅行。有一年冬天,她还以八十高龄去东北滑雪,并用滑雪照片自制一张新年贺卡。2014年春天赴京开会,抵京甫卸下行李,便去看望“家长”沈峻。从外表看老太太并无变化,但她以平静口吻告知,自己已罹患肺癌,正在治疗之中,语言中没有丁点悲观情绪。大约坐了一个多小时,我起身告辞,但“家长”说,“一起吃个饭吧!只是我烧不动了,但可以到外面吃。”可是,那晚已有安排,只得婉谢。记得,“家长”一直送我下楼,待我上车后,再回头望去,沈峻老师仍伫立于街口,向我挥手告别,三月的春风吹散她那一头白发。那一幕始终难以忘怀!果然,那一年年底,“家长”便去和“小丁”爷叔相会去了!

读“老丁”先生《四十年艺坛回忆录》,不禁勾起有关与“小丁”爷叔和“家长”沈峻的点滴交往,想必他俩也一定在天国与张光宇、张正宇、叶浅予、王世襄、黄苗子、杨宪益、黄宗江等老友谈笑忆往昔,想必“小丁”那爽朗、纯真的笑声依然能够感染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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