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磊
晚春,读了一册南怀瑾先生的传记,全书珠玉琳琅,不一而足,捡个细节讲讲。
南先生童年,母亲在家里煮饭,忽遇酱油见底,遣孩子去隔壁打碗酱油来。小南先生去了,返程途中,两手捧着扑扑满一碗酱油,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碗里的一摇三晃,好容易捧进家门,酱油却也晃完了。小南先生沮丧得不得了。母亲慈蔼,讲,捧着酱油走路,眼睛不能盯紧碗里,放开眼光来大步走路,就不会洒落酱油了。说完,母亲拿碗拿钱给小南先生,嘱他重新去打一碗。这一次,照着母亲的教导,成功了。其实,人世间的很多事情,亦如碗里的酱油,越是盯得紧,越是洒得快,不如放开眼光怀抱,倒是更多一点保全。
南先生是温州人,浙江人的家教,啧啧,真真厉害的。
跟戴大年先生聊天,戴先生童年,在离我新乐路一箭之地的延庆路长大,延庆路19号,从前叫维多利亚公寓,现在楼下沿街开着两家水果铺。戴先生告诉我,水果铺的位子,从前是安置炮仗炉子的屋子,炮仗炉子,就是如今的热水锅炉,一栋公寓楼的供暖设备。维多利亚公寓对面,热气腾腾的小食铺,大饼油条豆腐花之家,远近闻名。
戴先生的父亲是松江泗泾人,富家公子,戴家跟史量才家是世交,戴家的太祖公,曾经是史家子弟的家庭教师。到了戴先生父亲这一代,戴父是老申报的编辑,1949年后留用于《解放日报》的小知识分子。母亲是川沙人,戴母童年,淞沪战争期间,日本人在南市扔炸弹轰炸,母亲跟随家人逃到租界来,躲在戴家的屋檐下,被戴家收留在亭子间。母亲只读过一年小学,字也认识不多,从小是织袜厂的童工。
戴先生跟我回忆,父亲一生小心谨慎,特别注重教导孩子读书。他当年每天从《解放日报》下班,带一本图书馆里的书回来,给我读。这个全靠他跟报社图书馆管理员的私下交情。每天晚上带回来,第二天上班交回去,所以我就夜里拼命看书,15支光的电灯,眼睛看坏了。父亲就是靠给我们兄弟姐妹大量读书,防止我们在那个年代里学坏的,这一点,现在回想起来,是我童年最大的一个教育支撑。
父亲在家里,都是听母亲的,教导孩子,父亲总是笑笑不响,都是母亲耳提面命。我们兄弟姐妹在弄堂里白相,小孩子难免打架,我弟弟打输了,逃回家,母亲把门一关,拿弟弟推出门去,继续去打,不打赢,不要回来。
我们孩子小时候写毛笔字,握笔姿势,都是母亲督导纠正,母亲自己并不写毛笔字,她的办法,是先去看熟父亲如何握笔如何写字,然后来督察我们小孩子,跟父亲的握笔是否一致,父亲倒是从来不管我们。母慈如此,我听得泪目不已。
戴先生童年,六七岁左右,每晚父亲会讲一回《水浒》给孩子听,父亲用他自己的语言讲的,孩子喜欢得不得了。有趣的是,有些梁山好汉的名字,父亲都读错了,一直到我长大以后,才发现这一点,呼延灼的灼,父亲就读错了,我也跟着父亲的读音,还被同学笑话。
父亲喜欢晚饭时候吃点小老酒,五加皮之类,上海人所谓小乐胃,孩子跟父亲一起上桌吃饭,母亲通常是在我们吃到一半,才上桌来。我是长大以后才明白过来,母亲此举,其实是把困窘年代里,仅有的一点点荤菜,都省给丈夫和孩子们吃。我们兄弟,有时候在家里讲到父亲,一有不逊之词,母亲立刻呵斥,不许讲侬爷。
饭桌子上,母亲的规矩是很严的。小孩子手要洗干净才可以上桌,筷子不能有长短,食饭不能有声响,弟弟吃饭时候看天花板,母亲是要打手心的。
坐有坐相,立有立相,跷腿抖脚,都是严禁的。我记得很清楚,母亲从小教的,跟人讲话,眼睛要看着对方。我长大行商,与人谈判,都记得母亲的教导,眼睛看着对方,真诚和尊重。
母亲自己没有读过多少书,对老师极度尊重,老师来家访,母亲完全是诚惶诚恐地对待老师,口头禅是,好好读书,听老师的话。
不过,我们童年,父母只是教导孩子好好读书,完全没有对孩子的职业生涯有什么规划,没有的。那时候的人,读书似乎是一种修养,没有现在这么功利,读书是为了这个和那个,非常具体,非常计算。
如今的家教,不是这样的了,最著名的一句,是教导子女,不要输在起跑线上,这样的家教,教小孩子一辈子拿身旁的人,当对手,当敌人。
父亲对年轻人最高的评价,是这样讲的,某某某,是世家子弟。一句话,讲到天花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