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瑢
现如今,季节好物亦与时俱进。夏季水果并非只在盛夏才能吃到,比如荔枝。当然并不单单是荔枝。寒冬腊月,你抱只西瓜开空调慢慢享用,窗外漫天风雪!
闲来无事乱翻书,看白居易为画工所绘荔枝图所写的序文《荔枝图序》,且读且思忖,恍惚感觉那画卷似乎就在眼前徐徐展开,不禁迭声赞叹。
山岭河流,天下之万物,多佐以诗文来宣传。丘浚在《咏荔枝》中云,“一种天然好滋味,可怜生处是天涯。”荔枝的美好在民间。
记得我在北京工作时,得空喜欢去潘家园闲逛。旧书摊上发现散文家杨朔的手迹,竖版蝇头小楷,只可惜不是《荔枝蜜》。一厚叠手稿大约指来厚,要价上万。初读《荔枝蜜》,笔法行云流水,挥洒自如,令我想到江南“苏绣”——针法之繁复绵密,一叶一花,一石一木,配色讲究到毫厘不差。是以写诗的功夫锤炼锻造做文章。杨先生的散文之妙,在其升腾跌宕,曲折离奇。落笔后慢慢荡开,迂回中前进,终得圆满。《荔枝蜜》里有一个细节记忆深刻,写他去泡温泉。天已墨黑,立于窗前往外眺望,眼前一座座小山。待等隔日白天再看,方知深夜时看到的隆起物,其实是荔枝树。生活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年代,能写出如此生动美好的文字,令我敬佩。
父亲打小爱写爱画,尤其崇拜白石老人,觉得简直就是中国画界第一奇人。“出自民间而登顶者,”父亲连声慨叹,“山翁年近九十画虾,登峰造极!”大师笔下早已脱离单纯的技巧,父亲时常临摹,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且描摹且喃喃自语,“旁人无论如何也到达不了的境地!”
有次电视里在播纪录片,白石老人伏案作画。画荔枝。右手横握,那笔锋竟呈九十度角,一笔一画,笃悠悠在那里拉线条。父亲在一旁怔怔痴看,悄声叨咕,“怎么想得出?照猫画虎也模仿不来。”枝干着重墨,焦墨勾叶,不徐不疾,打底以淡胭脂,加点则用浓胭脂。我实在不懂国画,但尽管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就觉得眼前一亮。
想起很多年前,上海美术馆曾展出过白石老人的画作,父亲在先生的花鸟手卷展柜前驻足流连,乐而忘返,直至闭馆再折回去看了一遍。看那画下落款为“白石老人一挥”。我问,“一挥而就?”
父亲道,“尺子量,比画再三,待落款完再看,不偏不倚!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位置。”题字慎之又慎,给整幅画添色不少。
白石老人那幅荔枝图,纵使已经过去半个多世纪,看着像是刚着过色,尚未干透一般。墨与色都透亮,没有丁点儿灰暗感。父亲远观近看,后退一步道,“一大串荔枝里,点缀那么一两颗以淡墨与赭石画的荔枝,瞧那胭脂,绝妙!”
那天翻到一本讲清宫生活细节的旧书,看到“吃荔枝”轶事。说皇帝吃荔枝,赏赐公主与阿哥,每次只赏一两颗。文字特意标注“绝没有超过三颗的时候……”足以见荔枝在清代何其金贵。
张爱玲曾说,从前相府老太太看《儒林外史》,就看个吃。我看《红楼梦》首先给里面的饮食人文趣事吸引,然而提及荔枝,不过一星半点。《金瓶梅》对“食”的描写,篇幅与精彩程度,丝毫不逊色于“色”。然则囊括明代人的吃喝拉撒睡,从主食、菜肴到点心、干鲜果品,可谓无所不包,偏就没有写荔枝,哪怕一言半语。
在没有快递的清代,荔枝如何从岭南往京城运?书中说是整株的荔枝连根带土挖起,朝京城快马加鞭。唐代杜牧著名的那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使其地位骤然间举至空前之高。
想起幼时初学这首诗,老师在台上逐字逐句讲解,我坐台下一脸迷茫,内心迷惑,“骑着高头大马,快马,扛着那么棵荔枝树,整棵,那马即使累不死,骑马之人受得了颠?待等送到,荔枝完好无损的还能剩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