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彦近影
◆石 磊
酷暑天气里,跟王伯伯约了拍一趟访谈视频。
讨论拍摄地点的时候,制片人邱忆榕小姐讲,王伯伯啊,有没有精致玲珑的小放映厅?拍起来蛮有感觉的。王伯伯想了想,说,衡山电影院吧,三号放映厅小而珍。
1 一位超一流电影匠人
拍摄的当天下午,挥汗如雨在衡山路跳下车,王伯伯立在门口等我们。一句寒暄还没讲完整,王伯伯劈面就告诉我,衡山电影院房子租约到期了,1952年建的,共和国在上海最早的电影院之一。我们那天下午,好好使用了一次衡山电影院。于是头等大事,是跟王伯伯一起,举起手机拍衡山电影院了。拍完纪念照片,一边埋头跟着王伯伯往里面走,一边就浮想联翩,一路想到了《巴黎最后一班地铁》,一路行去,令人伤心不已。
王伯伯是王佳彦,上海电影界的老法师、老爷叔,今年73岁,他有个独领风骚的绝色本领,王伯伯是上海国际电影节的排片人,每年的上海国际电影节,于十来天的时间里,调集500多部中外电影,狂轰滥炸放映1500多场,这张错综复杂、细密如毛细血管的排片表,就是王伯伯一颗脑袋、一手一脚搞出来的。认识王伯伯之前,一直以为体量如此丰肥的上海国际电影节,至为关键的排片这件事情,总归是有一个专家小组,多台精密仪器,不舍昼夜切磋出来的。真相原来竟是一个老男人静悄悄的私房手艺,像做手工皮鞋一样一针一线缝出来的。上海国际电影节从1993年开始,办到去年,一共24届,王伯伯自2000年起,独揽排片大权至今,上海第一名自不必说,摆到世界上,都是好算算的。王伯伯是超一流的电影匠人。
2 老法师才晓得的诀窍
于小放映厅里,架好机器,52个座位的珍美小厅,看起来真的蛮有感觉的,开拍。
一上来就跟王伯伯感叹,每年六月,国际电影节一开票,真是万人空巷的疯狂抢票啊,从文艺青年到文艺中老年,于千万条弄堂里冲锋陷阵。电影节500多部中外电影,限时特快专递,只在这么十天左右的时间里放映,电影节一结束,国际参展电影,所有拷贝都原途送回人家,所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珍贵极了。开票之前,为了在淘票票上抢到想看的电影票,每个影迷,无不做足功课,刻苦钻研那张王氏排片表。王伯伯教我,抢票的诀窍,是不要挑好座位,随便挑边边角角的座位,就可以多抢到几场票。然后跑一点题,跟王伯伯眼热了一下,每年排片之前,看半年的审片,好幸福的工作啊,憧憬死我了。王伯伯白我一眼,这个工作,你肯定不会喜欢的,我们审片都是快进,否则500部片子,哪里看得完?我听了瞠目,啊?快进啊?快进怎么审得清楚啊?不是会看走眼吗?王伯伯很神仙地答,凭感觉啊,就算快进,我的感觉还是在线的。老法师就是老法师,拿鼻子闻闻胶片,就活生生地,把片子审好了,太严肃了。
王伯伯说,上海国际电影节从1995年第二届开始,就是国际A类电影节了。最近这些年,圈内圈外,地位越来越高。我们的举办日期在戛纳之后,我们选片的时候,戛纳的片子都非常积极想拿到上海电影节来放映。我们审片,快进一看,不行啊,有敏感镜头。跟对方一讲,对方很爽快,主动说,我们来改。一二三个来回,节奏迅速,改掉不妥的镜头,我们成功拿到上海电影节上放映。戛纳这么配合,为什么?因为上海国际电影节有影响力有号召力有江湖地位,人家看重你。
不过,还是跟王伯伯抱怨,电影节的票子,好贵啊,一张70元起码,十天观影,每天争分夺秒三四场看下来,用掉不少铜钿啊。王伯伯不是白我一眼,是瞪我一眼,贵啥?看一年电影节的花销,也比不过你看一场偶像演唱会的钱。
再问王伯伯,影迷是一种什么动物?王伯伯摆出一副骇人听闻的表情,我跟侬讲,上海的影迷,太厉害了,太懂了,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事情。我排片的时候,以为一部冷门小国家的片子,不会有太多人想看,就排到偏远一点的小剧院去,结果,一开票,秒光哦。以前,电影放映结束,导演演员跟观众见面,因为我当时还是上海影城的副总经理,所以都是我主持的,现场担任翻译的,是大学生志愿者。遇到过一回,导演讲完,大学生翻译完,听众站起来,讲大学生翻译错了,一字一句给你纠正。慢慢我就有点听不下去,婉转跟这位影迷讲,你很专业、你很懂,是好事情,大学生志愿者是生手,你要允许她水平有点低,是不是?老爷叔摆出话来,事情才松弛下来。
3 男人该有的自知之明
跟王伯伯讲,在上海看电影,最愉快的记忆,有两个。一个是童年时候,夏日的夜晚,于室外空地里,挂一块幕布,看那种露天电影,像足天堂电影院。另一个,就是每年初夏的国际电影节,那真是废寝忘食奔走相告着拼命看电影,太美好了。王伯伯慨叹,一座城市,有一个国际电影节,还是很不同的啊。
一口气拍到此地,我举手申请停一下机器,因为蚊子猖獗,咬得我两脚如麻。大家停下机器,拿驱蚊药水给我,王伯伯旁观着,讲,衡山电影院的蚊子,饿了三四个月了,今天终于吃了顿饱饭。一边狂喷驱蚊药水,曹臻一边跟我说,替我问王伯伯一个问题,国际电影节很多都是旧的电影,好几年以前的电影,影迷早已在其他场合、用其他方式、看过了,这个问题要怎么平衡解决?等搞定蚊子,重新启动,我第一个问题,就是替曹臻问这个。王伯伯说,国际电影节确实有很大比例的旧电影,比如4K修复的经典片,大师回顾展,各大影展的获奖片提名片,等等,这些都不是当年度的新片,但是,我们上海国际电影节的这部分电影,每年都卖得特别好,为啥?因为电影就是要到电影院去看的啊,在家里怎么能看得好电影呢?刚看到精彩的对话,老太婆讲了,水开了,侬去冲一冲。快递送来了,侬下去拿上来。电影结束,在电影院里,灯光亮起来,全体观众抹着眼泪起立鼓掌,那种气氛,多少感人啊。在家里?电影放完,老太婆咕噜一句,又看一遍?有啥多看头。
第一次见到王伯伯,是在某个饭局上,忘记是哪一位影坛前辈介绍给我的,说,闹闹闹,这个是上海国际电影节的排片大王,王伯伯很腼腆地跟着说了一句,一句我至今难忘的话,我除了这个,其他什么本事也没有了。我当时十分惊奇,上海电影圈,还有这么谦虚低调的老男人啊。后来,跟王伯伯熟了,数年里,只找王伯伯救过一次火,好像是买不到票看某个影展的某部片子,王伯伯替我安排了票子,叫我直接去影院。我付钱取到票,微信上跟王伯伯道谢,王伯伯还是那句话,我除了这个,其他什么本事也没有了。
王伯伯的神仙,在于,他一年里,有那么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过的是呼风唤雨惟我独尊的王牌排片人日子,剩下的十一个月呢,是静悄悄靠边站一声不吭的凡人日子。问王伯伯,一个男人,要如何地有自知之明,才能在这两种人生状况里穿越自如?王伯伯看看我,看看镜头,很平淡地讲,做好事情么,就应该靠边站了啊。
致敬王伯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