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不变

沈轶伦

终于能出门散步的时候，在街头的行道树下看见一只刺猬。刺猬已经死了，半截身体融入地面，面目已经模糊，但标志性的刺还是有辨识度的。成群的昆虫围绕着它进出。又过几日，再经过时，就只留下几根刺了。我已许久没在上海市区的路上见过刺猬。它出现在这里，虽已走完一生，却是野生动物扩大了活动半径的证明。等再过几日去看时，一切痕迹都消失了。连带着，人行道路面上长出的苔藓也消失，路面被拾掇过，绿化被修剪过，我知道，如果这里曾有过一只刺猬，必然在附近还正生活着别的刺猬。

小时候，我生活在上海市区边缘。我记得读幼儿园时，有一天早上园丁叫我们去看他在假山下捕获的刺猬。那小小的一团被园丁装在麻袋里，只是一味拱着背蜷成球，完全不知反抗和攻击。老师不允许我们去摸它，只让我们轮流看了一遍，我甚至都没看清刺猬的五官呢。园丁把刺猬拿到开阔些的绿化带里放生了。我们隔着幼儿园的栅栏，看到它扭着屁股笃笃定定地从麻袋里钻出来，然后不紧不慢钻入灌木丛，脚步里带着一丝笨拙，真是令人担心，它如何在这车水马龙、状况千变万化的人类城市存活下去。但事实上，它存活了下来。

以赛亚·柏林引用希腊诗人阿基洛科斯存世的断简残篇说人可大致分为两类：“狐狸多知，而刺猬有一大知。”大意是，狐狸博而不专，追求多元，机巧百出，刺猬只有一计防御，原则单一，却总能抓住核心。一如龟兔赛跑中的乌龟，最终在长长的生存赛道上，反而取得最后的赢面。

电影《刺猬的优雅》里，一个中产精英家庭的女孩，敏锐地感受到人生的困守和生命的虚妄，故而做出种种叛逆举止。她的高知父母都觉得孩子是个小怪物，真正看穿少女内心的，却是楼门口那又丑又老又胖、举止粗鲁脾气暴躁的女门卫。女门卫一句脱口而出的“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则让新搬入楼里的鳏居富商似听到了开启心灵的密码。当他回应以“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两人便知道对方都是经典文学的阅读者。头一回，女门卫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那扇从不示人的房门，头一回，随着摄影机的镜头，观众终于看到根根尖刺倒竖的另一面：门卫的陋室里，是满满一屋子书籍。女门卫在如山的书堆里，用粗粗的手指，迅速找到了托尔斯泰的那本书，并确认了《安娜卡列尼娜》开头的第一句句子。

女孩告诉鳏居富商，女门卫就像刺猬，刻意以粗鄙的行为筑造起与世隔绝的堡垒，但内心极其细腻，无比优雅，“您不是一位普通的门卫，恭喜您找到一个绝妙的藏身之所”。通过女孩的眼睛，她见证鳏居富商向女门卫伸出友谊之手。粗鄙和尖锐的刺被卸下，笨拙和丑陋的外壳被剥离，又老又胖又脾气暴躁的女门卫决定以自己真正的面目示人，她决定去爱了。

入夜时分，城市里四处响起夏虫、蛙类和禽类的鸣叫。显示着生活在一座大城市，人类并非是这儿全然的主宰。隐士般出没的刺猬，现在在干什么呢？它在自己的巢穴里，以自己的不变处理千变万化的世界，遇到一切事都能用同样的见识应对，以它近乎愚钝的缓慢速度和单一的御敌招数，却比许多机敏的、聪慧的、孔武有力的动物都更好地适应了城市的起伏无常。

它不像鸟类招摇过市，也不学老鼠依赖人类的食物生活，更没成为宠物按照人的好恶互动，不谄不媚，只是凭着执着的本能出生、进食、活着和死亡。显示了一种平行于人类规则的自由意志。如果有人能看明白这无招胜有招的定力，如果有人能在这城市的藏身之处认出它，如果有人能辨识这一身尖刺下面的优雅，那么这一只刺猬，会不会也准备好去爱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