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涵
有一次,在一个小学讲文学,讲写作文,有一个男孩子突然举手,我说:“我还没有讲完,你就要提问了?”
他站了起来,问:“你写作文的水平比我们高吗?”
我有点意外。
“我小时候写作文的水平不一定比你们高,但是我现在写的不是作文,是小说,散文。”
“你写的不是作文,可是为什么也经常写‘有一次’,我们写作文都会写‘有一次’,一件事。”
我笑起来。
他问得很认真,天真得像一个可爱的玩笑,可是又让人觉得有些意思要思考思考,好像一个从来没有疑问的习惯、方式、伎俩,好像一条走了多少年的林荫道,突然被人喝住、拦下,让你回答这是为什么,而且是一个小孩。他的声音是稚嫩的,可是神情特别负责、正义。
“有一次”的确是小时候写记叙文就学会的。它像一个时间、地点的代词,顺手写下,不用具体哪年哪月,哪月哪天,特别省事。
后来写小说、散文,也常这么顺手一下。虽然同样是“有一次”,但是里面具体的景象、气息,写下时心里盘算好的用意,肯定超过童年,细绵得多,是结构之中的环节。而童年,写完作业要出去玩了,玩也来不及,没人有空跟你讲究,也没有那心思和审美,童年早早已经讲究,那小学、中学开着做什么,童年也就统统“老奸巨猾”了。
他的意思是不是,作家写作文怎么和他们一样,不高级,小孩都认为作家是高级的,虽然那认为也十分懵懵懂懂。
不过我没有这样问。
和童年交谈,没有弄清楚他们究竟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不要急着弄清楚,因为你急着弄清楚,结果他们就可能又会说出另外一个弄不清楚的问题。在儿童面前,不要把他们弄得结结巴巴,那么就不容易把自己搞得精疲力尽。他们认为自己不高级的时候,一定不要赞同他们的认为。他们露出幼稚的马脚,我们宁可装作没有看见,拆穿还不如欣赏。事实上,童年即使有许多的无知,懵懵懂懂如同梦游,也往往比长大之后成熟得沟壑交错多很多的干净和滑稽。
我越想这个小孩刚才问的“有一次”,就越觉得可爱、滑稽,并看见了些哲学的光线,思想的羽翼,从隐隐的远处渐渐走近!
有些“心象”是可以想的,但不要立刻说出来。
所以我对他说出来的话是这样的:“可能我一直还是在写作文吧,却误以为自己是写小说写散文了,以作家自居,我等会儿回去了,要好好想一想,自己写的究竟是作文呢,还是小说、散文。”
我说:“大概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事情都是发生在‘有一次’的,所以我们就习惯写‘有一次’了。就好像,有一次,我在一个小学里,有一个同学问我,你写的作文水平比我们高吗?我说,我写的不是作文,是小说、散文,他又问,既然不是作文,为什么也经常会写‘有一次’呢?”
大家哈哈大笑。童年齐声的哈哈大笑是最天籁的无伴奏合唱。
我问他:“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明白了。”他说。
“明白什么呢?”
“明白作家也写‘有一次’的。”
我笑了出来。向天籁发誓:我笑得也蛮天籁。
我请他到台上来,问他可不可以和我合影?
然后又问他,如果我送一本我写的新“作文”给他,看看是不是有水平,他愿意接受吗?
我在新“作文”上写了几个字:“送给‘有一次’的你,很多美好的‘有一次’会在你长大的路上!”
也全在我们的路上。
只是我们没有总能看见。看见了,遇到了,甚至它正是你的一座过河的桥,却也可能被你清了零,你究竟是按错了哪个键呢,还是原本正是情感寡淡之人!
“有一次”不会次次都盛满美妙,耿耿于怀地躺在不美妙的“有一次”里,那就可能次次都无精打采。
长大,一生,毕竟是要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无数次地穿过“有一次”的,它朝着我们走来,我们朝着它走去,兴致勃勃,才能抒情地过上很多年。
而我们,也是别人朝着走来的“有一次”。家中的光阴,学校的光阴,世界的光阴,都等着我们捧出一小束鲜艳,一星点善意。
这个我们总是顺手写下,顺口说出的三个字,一个特别简单的叙事代词、寻常方式,被一个小学生认真、天真地提出,居然就是一个大命题,抬头不见低头见!
这一些的想到,我说出了几句,没有全部都说。站在童年的讲台前,太滔滔不绝令人心烦。说出一些,留下更多,童年长大中,豁然开朗,会愉快地唱起想唱的歌,如那首《刚好遇见你》的词:因为我刚好遇见你,留下足迹才美丽,我们抬头望天空,星星还亮着几颗,我们唱着时间的歌,才懂得相互拥抱。留下十年的期许,如果再相遇,我想我会记得你。
我走下讲台,校长陪着我往外走去。
我说:“这是多么好的‘有一次’,多么天真、深刻的童年提问。”
校长说:“他们以后会想起,也会渐渐都懂。”
“不能把童年看低了。”我说。
“作家和文学值得他们仰慕!”校长说。
我说:“把我们写的,永远都当成作文,也多么有趣,我们就不会总是俨然了,煞有介事,会比童年写作文更认真,更细绵,我们不会急着写完去玩耍,因为写作正是我们最神圣的游戏,会盼望一个特别好的分数!”
校长说:“我和孩子们一起投票!”
有一个小女孩在门口等着我,看见我出来,一跃到我面前,往我手里塞了一张叠好的秀气纸条,又羞羞地一跃跑走了。
上了车,我打开纸条,上面是很端正的童年字:我以后会格外仔细地站在“路口”,迎接许多美好的“有一次”,也让别人看见我这个“有一次”。
我收到校长的短信:“谢谢你留给校园的声音!”
我回复:“谢谢童年的提问和照耀!”
校长回复:“你离开的时候,那个男孩子站在教室窗口看着你。”
我想,留下十年的期许,如果再相遇,我会记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