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6日 星期二
痴情与戏情
第16版:星期天夜光杯/记忆 2022-08-21

痴情与戏情

——纪念童芷苓百年诞辰

童芷苓生活照

童氏兄妹(前排左起:童祥苓,童芷苓,童葆苓。后排左起:童寿苓,童侠苓。)

《宇宙锋》童芷苓饰赵艳容

《金玉奴》童芷苓饰金玉奴俞振飞饰莫稽 刘斌昆饰金松

◆曹可凡

今年8月21日为童芷苓老师百年诞辰,作此小文,以表达一个京剧爱好者对她的无限缅怀,并期待其艺术绵延不断。

辛丑秋日往访“程派五老”仅存硕果京剧大家李蔷华老师。蔷华老师虽已九十二高龄,依然头脑清晰,戏文与唱词仍倒背如流。由此想起廿余年前反串《龙凤呈祥》“孙尚香”一角,曾向先生请益。对于吾等京剧爱好者,蔷华老师一字一句教唱,任何一个气口都不轻易放过,严谨不苟。作为初涉京剧的外行,我自然缺乏基础,常常前教后忘,但蔷华老师从不疾言厉色,不断耐心纠正,反复训练。演出当天,蔷华老师亲临现场把关,仔细交代化妆师相关细节。由于摘掉眼镜,眼前模糊一片,待化妆完毕,蔷华老师又亲自将我搀扶至台口,轻轻拍着我的手,嘱咐道:“只能送你到这儿了。不过,不用害怕,一定会成功!”虽然那段“昔日梁鸿配孟光”西皮慢板唱得左支右绌,但观众却给予鼓励的掌声。而那晚演出的行头却大有来头,因为那是京剧大家童芷苓先生的专用戏装。

剔透玲珑 无人可及

说起童芷苓,京剧戏迷无不交口赞誉,由其创立的“童家班”和厉慧良领衔的“厉家班”是京剧史上有口皆碑的家族戏班。童芷苓天资聪慧,痴迷京剧,同时博采众长,表演与唱腔融梅、程、荀、筱等各家之长,又旁及京韵大鼓、河北和河南梆子、时代歌曲,几乎无所不能。上世纪四十年代,京剧名家林立,童芷苓靠《纺棉花》和《大劈棺》脱颖而出,更以荀派戏独步天下,但绝不亦步亦趋,总会融入自己的表演特色。报人唐大郎在《关于童芷苓》一文中说:“童芷苓之聪明,尤在言慧珠之上。你别看她这个人,似门板实梗一扇,然而剔透玲珑,无人可及。其嗓音宽而甜,得天赋之厚,即私底下闲谈,音调亦脆朗可听。”翁偶虹先生也称赞童芷苓“性格开朗,洞察时代气息,荀派之外,亦钦梅、程;传统之外,更喜新作”。连荀慧生先生本人也感叹,自己这个不安分的学生,学荀,但只取荀的“肉”和“骨”,却输入童的“血”。

那个时代的京剧大师除了演骨子老戏之外,都有自己的“私房戏”,而这些“私房戏”剧本通常秘而不宣,只有老师青睐的弟子方可获得。当年,程砚秋先生《锁麟囊》轰动一时,而童芷苓向来痴迷程派,自然也想贴演,但苦于手头没有剧本,故数度拜访“程祖”。《程砚秋日记》曾记载:“童芷苓姐弟来访,恭维我一番而去,我想他们来此,不外又要将我作宣传,《锁麟囊》定又唱,本子将来定要张嘴向我要了。”而《锁麟囊》一剧作者翁偶虹回忆,董芷苓去他家做客,看见桌上“放着上海王蕙蘅女士录制的《锁麟囊》唱片三张,芷苓如获至宝,擎而抱于怀,惊喜地说:‘我找《锁麟囊》唱片,真是踏破铁鞋,没想到它就在我眼前了。’童芷苓欲尝试《锁》剧之唱,而程砚秋之唱片,尚未问世……芷苓夙知蕙蘅学程极肖,谓得王片无异程片,开口求借,予又喜其诚朴而慨然付之。哪知未过两月,芷苓既演出《鸳鸯泪》于‘三庆’,又演出《锁麟囊》于‘吉祥’,两剧均获好评。”由此可见,童芷苓学艺之艰难与曲折。

去芜存菁 独成一派

相比之下,恩师荀慧生对童芷苓则有求必应,荀慧生《小留香馆日记》留下多处记录,如“童芷苓索《白娘子》,全部抄好赠送”;“童寿苓来借《辛安驿》行头,其妹芷苓今晚‘三庆’演出,并说《黄鹤楼》”;“芷苓来说《鱼藻宫》”;“芷苓索《炉妇诀》剧本,已抄好送伊”……不一而足。荀慧生对童芷苓厚爱有加,一旦发现童有不足之处,亦严加批评,不留情面,譬如其日记有如此记载:“偕兰亭、舍予至‘黄金’看童芷苓演《大劈棺》《纺棉花》二剧。《劈棺》失却戏意,信口开河,大说上海话之流言;《纺棉花》尤甚,学四大名旦之短处变本加厉……”正是在恩师循循善诱之下,童芷苓不断调整完善演出剧目与表演风格,去芜存菁,并逐渐融入自身特点,独成一派风貌。1946年,童芷苓以梅之《凤还巢》、程之《锁麟囊》、荀之《红娘》和尚之《汉明妃》在上海天蟾舞台掀起一股“童旋风”,从而真正奠定自己在京剧界的地位。

除京剧表演之外,童芷苓还尝试涉足电影。应黄佐临之邀,童芷苓加盟电影《夜店》,扮演“金不换”的老婆“赛观音”,与石挥、周璇、张伐同场竞技。她在片场拜石挥为师,不耻下问,同时还向佐临夫人、话剧版“赛观音”扮演者丹妮虚心求教,再加上自身天赋和感悟力,因此表演水平迅速提高。

报人唐大郎在《童芷苓与周璇》一文中说:“《夜店》在舞台上,丹妮饰此角;今移诸银幕,佐临乃派与芷苓。芷苓初不喜此角,曰:赛观音为反派,演之将不得观众同情。特以受临佐命,不敢固辞,遂开始拍戏。芷苓之从业态度,乃为文华人所信服,往往先众人而到,有时研求表情,则携剧本求正于丹妮,谦抑之怀,为任何明星所未有,佐临夫妇故深悦其人,桑弧亦极奖其气质之美,而言芷苓今日,更成大方家数矣。”后来,桑弧导演还专门撰文,称颂童芷苓的创作态度:“……凡是才气纵横的人,不必拿格律限制他。童芷苓小姐数年来,走红大江南北,某一些人说她艺事不守法度,但我想她的好处正在于有一股子忽略传统的豪气……艺术的色相是多面的,恣意也要,谨严也好,只要有创造,都不难成为一家。童小姐的艺事属于恣肆的一路,眼前她正走向灿烂的顶点,我们不必希望她马上归于‘平淡’,但以她的聪明才智,慢慢地自会敛才就危,没有经过绚烂而侈谈平淡,是不值得去羡慕的。”

勇于革新 不拘一格

曾经与“名丑”孙正阳先生聊起童芷苓《宇宙锋》“装疯”那场戏的革新。孙正阳先生说:“按老戏演法赵艳蓉下台将青丝扯乱,服装再脱一袖子,台上的哑巴和花脸两人就得你来我往撑足时间。可是,就戏而言,松散拖沓,但芷苓演来别出心裁,她直接从头上拔出长簪,一绺水发顿时散乱开来,然而背对观众,将口红往脸上一抹,仿佛血痕一般,最后拉开尼龙搭袢,不着痕迹完成脱帔动作,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前年在纽约拜访童芷苓胞妹童葆苓,她则讲述了如何与姐姐重新整理《樊江关》姑嫂比剑的过程,“原来《樊江关》姑嫂二人只是随便比划一下,但姐姐设计了一套对剑,忽紧忽慢,意趣盎然,省去些许程式化表演,强化真实感。”

而童芷苓晚年与俞振飞、刘斌昆合作之《金玉奴》更是经典之作,虽然我那时只是一个青涩的中学生,犹记得演出盛况。彼时,俞老年近八旬,但舞台上仍风流倜傥,神采飞扬,其中有一场“喝豆汁”的戏可谓精彩绝伦,莫稽饥肠辘辘,忙不迭将金玉奴手中一碗豆汁抢夺过来,一饮而尽,随后用手指刮着碗边,再把手指上残留的豆汁吸干,紧接着,又伸长舌头,将碗底舔得干干净净。俞老一系列出神入化表演将这个落魄书生刻画得惟妙惟肖;而童芷苓所饰演的金玉奴也光彩照人,特别是最后《棒打》那场戏,金玉奴以排山倒海式的逼问,显现莫稽的卑鄙狠毒。待看清莫稽的真实嘴脸,她又以从冷笑到痛哭的过渡,抒发内心的痛苦与悲愤。整场戏节奏明快,高潮迭起,极富生活烟火气,通俗易懂。后来,童芷苓自己也感叹:“自与俞老、刘老同台,《金玉奴》的高峰就算过去了。”

年少当家 护佑弟妹

自1939年拜师荀慧生先生,年仅十七岁的童芷苓便挑起“童家班”重担,当时取名“苓社”。戏班由其父母担任总管,大哥童侠苓负责宣传,也是戏班智囊,后来也参与编导,如《孟丽君》《杜十娘》等均出自他手;二哥童寿苓初学老生,后改习小生,拜姜妙香为师,是“童家班”早期主力演员,又是妹妹芷苓的“御用保镖”,芷苓走南闯北,寿苓总是如影随形,即便到百岁高龄,他仍记得闯荡江湖之艰辛:“跑码头最怕遇到意外。有一回去东北,火车巡警非逼着芷苓唱戏,芷苓坚决不从,待到达目的地,衣箱被浇银灰水(腐蚀性液体),所有戏服毁于一旦。”

童芷苓四处奔波,赚钱养家,还要着力培养妹妹童葆苓和弟弟童祥苓,尤其对相差十三岁的弟弟格外疼爱,为弟弟学戏更是一掷千金。祥苓先生常感叹:“姐姐一辈子所挣来的钱,差不多有一半都花在我学戏上了。”但芷苓对弟弟管教也十分严格。祥苓年轻时和名角赵慧秋唱《坐宫》,年轻气盛,调门越唱越高,弄得青衣差点下不来台,结果遭姐姐狠狠教训一通。及至上世纪六十年代,芷苓因得罪“权贵”被迫离开《海港》剧组,但为弟弟祥苓能入选《智取威虎山》而感到无比欣慰。祥苓先生记得,他和南云去告知姐姐这一喜讯时,芷苓老师脸上绽放出一丝笑容:“姐姐不断给我搛菜,并且叮嘱我万万不可任性。临别时,姐姐还用手抚摸着我的脸,像对孩子一样对我说:‘全家对你期望最大,机会难得,无论遇到何种困难都要咬牙坚持,一定要争气,拼了命也要成功。’”显然,芷苓老师将“童家班”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到弟弟身上。所以芷苓在生命最后阶段从妹妹葆苓口中得知,弟弟祥苓正忙于帮长子开店,不免一声叹息,说了三个字“可惜了!”语气里带着无奈和苦涩。

待人和蔼 邻里和睦

己亥夏日,童芷苓老师的女儿童小苓由美返沪,参加二舅童寿苓百岁寿宴,我们同往芷苓老师位于淮海中路的旧居“登云公寓”,与她们当年老邻居见面。邻居们说起童芷苓滔滔不绝。在她们印象里,童家陈设极为洋气,家具都是白色的,一家人围着长方形西餐桌用餐。小苓的小伙伴们还挤在童家一辆奶黄色敞篷车外出兜风,那辆车还被电影厂借去拍摄电影《魔术师的奇遇》和《霓虹灯下的哨兵》。在邻居们印象里,芷苓老师与丈夫陈力先生待人和蔼,邻里和睦。但小苓记得的只是母亲每次演出前,身穿一件旧衣裳就坐在餐桌前边吃饭边看报纸,宛若普通人家的女子,全然没有想象中的明星派头。

“有时候,母亲会把琴师和鼓师请到家里,简单扎两个水袖,对着大镜子排戏。”小苓还带我走进主卧室的洗手间,说:“这里原本有个‘炮仗炉子’。有个冬天的晚上,我和妈妈等着‘炮仗炉子’将水烧热,在那段时间,妈妈就让我唱《尤三姐》,一段接着一段唱,直至全部学会。”不过,我与童芷苓老师唯一一次见面却是在她的“新居”,靠近中山公园的“西园公寓”。那次是由祥苓先生哲嗣胜天陪同前往,只为近距离与大师接触。虽然那次会面仅半小时,况且京剧知识浅薄,无法与她对话,只是聆听她们姑侄闲聊家常,但那次会面却激发我日后对芷苓老师艺术以及“童家班”的追寻。己亥初秋,经多年筹备,终于完成专题片《童家班》,以此献给芷苓老师,以及“童家班”每一位京剧艺术家!

今年8月21日为童芷苓老师百年诞辰,作此小文,以表达一个京剧爱好者对她的无限缅怀,并期待其艺术绵延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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