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友直、谢慧剑夫妇与王汝刚在“贺友直画展”上
华君武、宋琦夫妇与贺友直、王汝刚在上海
贺友直赠王汝刚的自画像贺卡
贺友直与王汝刚
贺友直作王汝刚漫画像
贺友直画《三仙姑》剧照
◆王汝刚
在我的心目中,贺友直先生有着崇高的地位,他是德艺双馨的一代大家。我不仅欣赏他的精品力作,更敬佩他的为人处世。贺老思维活跃睿智,谈吐风趣幽默,我有幸与他相识二十多年,耳濡目染,受益匪浅。今年是大师诞辰一百周年,追思故人,感慨良多,时光流逝,岁月更迭,我对贺老的崇敬心情一如既往,始终不变,不过,这几十年来,我对他的称呼,却时有变化。
“贺老师”
1991年秋天,《新民晚报》举办“漫画大奖赛”,赵超构社长担任组委会主任,郑辛遥兄等倾力操办,邀请华君武、丁聪、贺友直、方唐等大师担任评委,因此,活动办得很成功,产生了很大影响。颁奖晚会那天,郑辛遥先生以组委会的名义邀请我去现场表演,我欣然答应,兴冲冲赶去凑热闹,由此结识了不少画家朋友。
初次与大画家贺友直见面,我有些拘束,随众尊称他为“贺老师”。我知道他曾经在中央美术学院担任教授,称作“老师”理所当然。虽然我俩初次见面,但是居然一见如故。跨界交流,其乐融融。原因在于,我喜欢阅读连环画及书籍,对贺老师笔下的人物情有独钟,相当欢喜。贺老师则操着一口“石骨挺硬”的宁波话坦言:“阿拉对滑稽戏蛮有兴趣。”他鼓励我:“在苏浙一带,滑稽戏交关(非常)有观众,你们应当做到雅俗共赏,萌发画家的创作灵感,共同扩大社会影响。”
晚会结束,我向贺老师道别:“希望再次与您见面。”贺老师幽默地回答:“我是老老头啦,面孔没啥好看,希望见面少见见,碰头多碰碰。”话音未落,引来哄堂大笑。郑辛遥先生得意地问我:“怎么样?贺老师噱头好吗?服帖吗?”我连声应答:“服帖,服帖得五体投地。”贺老师笑容可掬,对我发出邀请:“欢迎来我家‘狮门厅’碰头。”
本以为,贺老师自称住宅“狮门厅”,想必一定是幢富丽堂皇、舒适宽敞的豪宅。一连几天,我竟对“狮门厅”充满幻想和期待,终于鼓足勇气,去贺家登门拜访。
走进贺家,我立即再次领略了贺友直的风趣和幽默。原来,他居住在普通里弄房子的二层楼,所谓“狮门厅”真正含义是:人口众多,住房拥挤,一间不大的前楼,被隔成四小间住房,各自安装一扇板门,故称为“四门厅”,我却误听为“狮门厅”。大笑过后,我不由得产生一丝惆怅:“没想到大名鼎鼎的贺老师竟然是住房困难户。”贺老师却坦然地说:“住房面积不算太小,主要我的画桌太占地方,不过,已引起有关方面关心,相信会改善的。”受到乐观情绪的感染,我脱口而出:“祝愿‘狮门厅’早日成为‘狮子楼’!”
“贺伯伯”
从此,我对贺老师更加关注。他长期生活在上海这座城市之中,热爱海派艺术,熟知人情冷暖,因此,他笔下描绘的人物栩栩如生,造型艺术独树一帜,难得的是有情有趣,生动诙谐,达到艺术高峰。贺老师为人更是有口皆碑,平易近人,诲人不倦,乐意提携晚辈后生,因此,当我工作遇到困难,就去请教他。
1992年底,剧团排练滑稽戏《噱战上海滩》,我在戏中扮演一个地下党员,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挑战,别说人物形象的塑造,就连这个人物穿的衣服我都没搞清。最后,这个人物还将穿着国民党的军服,陪同最高首长出场,他穿着国民党军服,胸口戴着勋章。于是,我想到了贺友直先生,他曾经对我说,年轻的时候曾在国民党军队混过日子。他肯定知道这些勋章的来历,但是这毕竟是困扰他多年的历史问题,他愿意告诉我吗?我仗着自己年轻,居然上门去询问他。谁知见了他,我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得结结巴巴地说:“贺老师,我们在排戏,我在戏中扮演地下党,要穿上国民党的服装,不过,这勋章红红绿绿的,吃不准到底什么意思,你也不太清楚吧?”贺老师笑了:“王小毛,侬在摆噱头,要套我口供。”我急忙摆动两手:“岂敢,岂敢。”贺老师爽朗地说:“我在国民党里混过日子,这个东西我知道。”我忙打断他:“噢哟,这是侬的隐私,不能讲的。”他哈哈大笑:“我又没有杀人放火,不过是当个小兵,而且我还把这段经历画在连环画里呢!”说完,他找出一叠画稿,指着画上一个小兵:“喏!他就是我。”我打趣地说:“侬年轻时候蛮漂亮的嘛,头发很多。”贺老师笑着摸摸光脑袋:“现在虽然头发少了,不过人变聪明了。”随后,他取过一张白纸,凭着记忆,画出了当时军官佩戴的勋章和标识,我暗暗佩服。
回到剧团后,按照贺老师的意见制作了服装,果然大为增色。新戏上演了,我请贺老师到美琪大戏院看戏,散戏后,我向他询问意见,他幽默地说:“戏名《噱战上海滩》,名字蛮噱的,内容还能多点噱头。不过,两件服装没弄错!”我哈哈大笑:“贺老师,侬点评得真到位。”
1993年,剧团排练清装滑稽戏《明媒争娶》,安排我扮演“媒婆杨玉翠”。这种男扮女装的反串角色对演员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思前想后,我又一次向贺老师请教。他听完剧情,随手取过一张白纸,寥寥几笔,把“媒婆”这个人物素描勾勒出来,可谓神形兼备。贺老师还现身说法,即兴演绎宁波“肚仙关亡”的做派,说到得意时,眉飞色舞,手舞足蹈,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艺术课。我豁然开朗,激发了艺术创作的灵感。
真没想到,两天后,贺老师居然找到我爱人单位,委托她带给我一幅扇面,画面上的内容,正是《小二黑结婚》中人物“三仙姑”,只见一位穿红戴绿的媒婆,跃然纸上,活灵活现,呼之欲出,让人忍俊不禁。他还附上一纸短笺:“知道你最近在排戏,画个媒婆送给你。”我大为感动,连夜赶往贺家,真诚地说:“贺老师,感谢您像长辈一样帮助我,以后我称您为‘贺伯伯’好吗?”他一本正经回答:“可以,但是,不要叫我‘王伯伯’。”众所周知,在沪语中,“王伯伯”泛指那些讲话不负责、做事不牢靠的人。哈哈,贺伯伯厉害,开口就是噱头。
“阿爸老头”
贺伯伯生活很有规律,每天笔耕不止,最怕有人上门打扰,只有日落黄昏,夕阳西下,才是一天中最享受的休闲时间。贤惠能干的贺师母端出可口的家常菜,温好黄酒,备好碗筷,轻声招呼:“老头呀,吃晚饭啦。”贺老闻声搁笔洗砚,移坐饭桌,乐滋滋端起酒盅,吃吃老酒,看看电视,嘎嘎讪胡,交关有趣。如果此时有客上门,贺老定会热情招待。
我就挑选此时去拜访他,用“宁波方言”与他嘎讪胡。话题往往从饭桌开始:“喔唷,今天下饭(菜肴)交关好嘛,这几条小黄鱼多少新鲜,黄泥螺介大……贺师母,侬本事真大,菜肴数量不多,花色不少,小碗小碟,很有大画家饭桌的特色……”贺伯伯黄酒下肚,脸色红润,嗓音响亮:“阿拉老太婆菜烧得好,有名气的,华君武、丁聪这些老朋友到上海,就喜欢到我家里吃家常菜。来,侬一起来吃。”我摇动双手:“我已经吃过晚饭,特地来陪侬吹牛,今天侬画了什么?”说起画画,贺伯伯劲头十足,语言生动,说得兴奋时,立即搁下酒盅,取出作品:“今天画了《三百六十行》中的人物‘白蚂蚊’,类似现在的房产中介,这种人专门代人买卖房屋,吃了上家吃下家,所以我把他画得尖嘴猴腮,一看不是好东西………喏,这个肥头胖耳的人是专门欺侮妇女的‘花蛋鬼’(下作坯)……”贺伯伯娓娓道来,别有情趣,言谈中不乏妙语连珠,笔端下道尽人间沧桑,使我在积累人物创作素材时受益匪浅,犹如阅读一本丰富的人生大字典,我忍不住惊呼:“阿爸老头,侬真是万宝全书啊!”他笑眯眯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小毛兄,过奖啦……”
从“贺老师”“贺伯伯”到“阿爸老头”,称呼不过是一种情感交流的口头符号,最使我敬佩不已的是:贺老步入晚年后的高风亮节——在夫人及小辈支持下,他毅然把亲笔绘制的精品力作全部捐献给国家收藏,艺术瑰宝,永载史册。
今年是贺友直大师诞辰一百周年,我写些词不达意的文字,表示对“阿爸老头”的思念和感恩。这些人生交往成为永恒的记忆,美好的追念,我衷心祝愿大师诞辰百年,艺德流芳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