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24日 星期二
鱼戏莲叶间 与树结缘 婚纱梦 上海,励志少年又一站 麦香,从未远去 父亲墓前的思绪
第13版:夜光杯 2022-10-10

父亲墓前的思绪

李大伟

如果父亲还活着,我遇到大难,他就会默默地坐在一旁,他知道帮不了忙,你不问,他不说,空气一样存在,若有若无,绝望的时候,让你不孤独。

我是长子,第一次婚姻失败,怕父母难过,许久没回去,怎么解释呢?无言以答,还独自住在婚后分配的房子里尚未迁出。父母住在上海的东北角,我在上海西北角,父亲已预感到什么,大热天换了三部公交车,扶着楼梯扶手,一步一喘一阶梯,转上一层,靠着转角处的扶手歇一歇,终于爬上六楼,父亲个大体胖,又患严重的肺气肿。我打开门,惊讶!父亲提着一大包麦乳精,企图不给儿子压力,彼此无言,只有空气,无中“胜”有。我不知道是怎么说出第一句话的,父亲没有劝慰、没有叹息,只是沉重地坐着,垂首看地,一种无力感。

那段时间,每到午饭时,我穿过两条马路,第一条中山路,马路摊的辣酱肉丁面0.95元一碗,第二条马路零陵路,跌到0.9元,日久天长,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为此买来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的《家常菜一百则》,照着步骤,切葱花、切姜丝、切丁切块、炒菜煮饭。那天中午,我炒了几个菜,推勺掂锅,他一个鲤鱼翻身,我想父亲一定惊讶,回去可以放心了,从不动手做家务的大公子兼书呆子,终于会照顾自己了。那天我送他去车站,临上车门,父亲终于说话了:“早点搬回家吧。”

不久父亲病了,住进瑞金医院,那天我们一家都在,前妻进来了,我很惊讶,父亲很激动,站起来招呼,前妻很尴尬,她是来找做实习医生的弟弟。当时我恨自己,没有能力,让父亲受窘。自责无益,只有努力。

后来我跑到山东泰安租柜台、包饭店。母亲很担心,她的逻辑是:高考数学零分的,怎么算账?不会算账,怎么做生意?简直“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我的逻辑是,赚来的钱在自己口袋里,不会算,也跑不了。我没本事,却胆大包天。母亲呢,做财务的,出身工商地主家庭,一辈子低头做人,谨小慎微,实在放心不下,带着患病的父亲,挤上去泰安的通宵火车,给我算账。

我的饭店在站前一管理机构隔壁,那里的员工,穿着制服来我店吃饭。我一改当地陋习,概不赊账,但折让七折,不过他们得了三折便宜还是铁着脸。父亲有位老战友,是这个管理机构上级部门的主任,父亲打电话给他,告知儿子在此开了个饭店,想请他来看看,顺便吃个饭。话筒里只听到对方“嗯嗯啊啊”,我知道在应付,但父亲很天真,以为一起吃小米、过黄河的战友,父亲还是他的领导,他一定会应诺而来。过了几天还不见他身影,为了儿子,父亲晚上亲自上门拜访。战友拖拖拉拉总算来了,算是赏脸,隔壁的头自然过来作陪。那战友,扬着脸,剔着牙。那人看出父亲与他不过尔尔。事后依旧如故,刁难设卡,我也依旧如故,七折礼让,概不赊账,落袋为安。承包期到了,我也走得清清爽爽,因为从不赊账,所以没有应收款。

回到上海,有了山东的经验,我的生意很快起来了,一次去北方办事,路过泰安,专门下车,带着上海的点心,去看看当年店里的伙计们,父亲叮嘱我也去看看那位战友。父亲就是那么憨。我提着酒上门,那时他已赋闲在家,见了我很激动,站起来走过来,双手抱拳一再说抱歉。我装愣卖傻,说了不少好话,多数违心。他心里也明白,情不自禁地夸我懂事。在社会上,言不由衷是生存迷彩服,底线:不媚不佞不害人。

父亲不满十五岁就投奔革命,挤在抗战末期,适龄即入党,也算是个秀才,却总感到一辈子怀才不遇。父亲壮年时,三个儿子一起皮,每当我们犯事,他拾起拖鞋抽我们,然后落着泪说:“赌气成钢”,一口山东话,重复多了,三兄弟垂头侧脸,互相窥视,憋着嘴想笑而不敢。现在我们明白了,这句话寄托了自己壮志未酬的抱负。

恢复高考后,我是历届生,小弟跳二级,同时考上大学,在远近很给父亲长脸。他希望我们积极靠拢组织,但我们都下海折腾,未遂他的心愿。后来看到我们事业有成,自我安慰:“儿子不如我,挣了又如何;儿子强似我,不挣又如何。”实际是在安慰自己。

《我爱我家》里的老革命爷爷,无论体形、言谈、举止,越看越像我爸。影视里的墙上,没有对联,突兀地挂着横批:老骥伏枥,就是那一代老干部的心情,包括我父亲。父亲后来得了肠癌,在大牌三甲医院当外科主任的朋友给他主刀,住的是特需病房,母亲日夜陪着,我们俯身帖耳安慰他:你享受的也是局级待遇!他总是不甘心地笑笑。出院后,他与母亲住在孩子们为他们买的低密度内环小区底层,父亲上午坐在露台的藤椅上,双肘搁在扶手上,眼前有自家花园。父亲总是一脸肃穆,我知道他心有不甘,这就是男人!

父亲不谙人情世故,直,偏偏成了家风,“山中有直树,世上无直人”,自然不宜仕途,所以兄弟仨都经商。父亲与普通父亲一样,为孩子遮风挡雨,节衣缩食,苛刻自己,抽次等香烟,喝劣等白酒,后来一一戒了,连爱好都戒了。等我中年以后,知道人生没有爱好,也要有癖好,否则活着还有什么趣味?但父亲很乐观,“文革”期间赋闲在家,看到邻居小孩来玩,就拿起玻璃杯,灌满开水,冒充白酒,高高举起,做干杯状,小胖子看了发呆,背地里惊叹:倷爷酒量比武松结棍!在定量供应的贫穷年代里,单单三个大胃王的“光榔头”,父母该怎样饿了自己,哺育孩子?记得暑假去“五七干校”玩,三兄弟相继发育,饭量奇大,一人一顿饭六两,还喊饿。同事们见了父亲,尤其女同事,总是怜悯道:“老李家的三个小老虎啊”,说着就给饭票、粮票,按父亲的清高,这是嗟来之食,但父亲一一笑纳。

父亲还有与一般父亲不同之处:以自己的失败铭碑为我们昭示教训!为我们扫雷,我们紧随其后,趋利避害,最后走出他的阴影,破茧成蝶,昂首阔步走在顺途上,春风得意,顾盼自雄。但人生的失意意味着什么?蹑手蹑脚,拐弯抹角,说话就像放屁,还不敢响,不得不搁在振动挡。

生活恢复如常后去扫墓,我站在父亲的墓碑前,我想起了这些,难过得就是哭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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