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勇
我的老家在青藏高原与云贵高原接合部的横断山区,处在安宁河地震带上,一两级地震是家常便饭,三四级地震十年时间里总归有四五回。那地方砌房子比其他地方讲究,那就是必须结实抗震,还必须美观耐看,把这三点都占全的,当数遍布当地山区和河谷的架子房。
所谓架子房,就是先把房屋的木头架子榫卯相连,立起来。不管是硬山式,还是悬山式,山柱瓜柱檐柱金柱、架梁随梁抱头梁,脊檩金檩檐檩,瓦口连檐川资望板,一应俱全。架子立起来之后,不用盖瓦,不用装饰,都是完整的房屋的骨架。待到顶上盖瓦、四面砌墙之后,一幢新房子便矗立在大地上。
有专家检测过,这样的房子能抗5.5级以下的地震。24岁离开老家以前,我跟我的父母兄弟就住在这种房屋里。我曾经历过两次6级人体能够感受到的地震,有两次地震强度大,房屋顶上的瓦、四面的墙都碎了一地,可我们家房屋的木架子跟周围所有邻居的房屋一样,硬架都完好,大部分还立得端端正正的,少部分稍有倾斜的,赶上晴朗的天气,请上几个土木工匠把房屋扶正,榫卯该紧的紧,该松的松,重新盖上瓦,砌上墙,这房子就能继续为山区和河谷里的百姓效劳。
我的两个姑父都是木匠。小姑父手艺尤其精湛,他打的家具从来不用胶水,坚固结实,经久耐用。比如我老家的几条槐树条凳,用了四十多年,榫头都没有松动过。造房子,人家都以请得到他做“掌坛师”为荣,因为他打的架子房“硬架”,一立就是几十年,历经若干次地震,不歪也不斜,岿然不动。
他有个怪习惯,就是谁家要造房子,得提前一年请他。他来了,并不立即开工,而是先看木料,测量木料的长短粗细,计算木料的数量,然后叫主人家把木料搬到院坝上经受日晒雨淋,到第二年冬腊月,他才带上四五个徒弟来打架子。
主人家都不解,担心木材被日晒雨淋坏,即使不坏,经过一年风吹日晒,颜色也不好看。
我老家的人都信奉“神听师人口,木听匠人言”的老规矩,我小姑父却从来不解释,主人家也不好问,毕竟他是“掌坛师”,他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几十年来,他都是这样做的。我跟老家的人一样,几十年都没有想清楚过。
如今,他上了年纪,已经不再做木工活儿,他以前的徒弟也成木匠师傅,只有特别亲近的亲戚朋友请他,他才会出现在建房工地上,做顾问。
一年前,我回老家,见他正指挥他的侄子把木料扛到院坝上,我问他把木料摆出来经受日晒雨淋是什么讲究?他狡黠一笑说:“敞敞阳气,住这屋底下才会旺子旺孙!”
我一笑,诚恳地说:“我只写文章,又不偷你手艺,再说我还离你那么远。我想听实话。”
他见我真想搞懂,就带我到门口的一堆木材边,指着木材说:“木材刚从山上伐下来的时候,光溜得很,颜色也好看,可是不能立即打家具。为啥?水分足,如果打成家具,造了房屋,过了一年半载,水分一干,榫头缩水,就吃不紧,就会松动。我把木材放在院坝上,到来年冬腊月,再硬的木材,水分也跑得差不多了,打的家具,几十年不走样。”
他又指着木材上的裂痕说:“你看,这些裂痕,在新伐的木材上你是找不到的,经过风吹雨淋就出来了,这些裂痕都是水分耗损之后才出现的。要是用新木材打造房子,等造好房子才发现这些裂痕,修补起来要有多麻烦?哪比得上修补好了再打成‘硬架’省时省工?”
“再说了,根本用不着担心院坝上的木材朽腐。就这么日头晒晒、雨水淋淋就朽腐,哪能做栋梁之材?经过一年日晒雨淋,所有的木材都经过了一遍挑选。”
最后,他意味深长地说:“过程很重要啊!”
我一激灵,这话说得多好。世间的人,世间的事,岂不都像那木料?在功成名就、圆满收场之前,经历一些风风雨雨、打磨锤炼是很有必要的,让浮躁和虚幻像水分那样被蒸发,让痛苦和彷徨像裂痕那样被淬打和修补,柔弱的心会逐渐坚强,脆弱的性格将具有百折不回的韧性,剔除杂念,铸造专一,最终修炼成地震带上的“架子房”,坚实,安全,完美,经得起风雨,扛得住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