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磊
锦秋滋味三章,是为宁波菜、顺德菜、福建菜。
之一,十月晚宴,一席纯正宁波佳肴,十分扎实过瘾。
冷碟子里,一盘葱㸆河鲫鱼,让我有惊艳之叹,完全古法作品,起码三十年没有吃到过如此正派的葱㸆鲫鱼了。葱㸆鲫鱼原是家常菜肴,渐渐无人肯用心,沦落得面目全非,多么可惜可叹。当日晚宴上吃到的葱㸆鲫鱼,手掌大的鲫鱼,一层葱一层鱼,慢火长时,得酥香浓醇,滋味复杂而温润,似油非油,似酱非酱,把宁波人那种㸆的精神,锤炼得炉火纯青,真绝色。
冷碟子之后,第一道热菜,是梅干菜㸆的奉化芋艿头。百来人的尊贵晚宴,拿颗芋艿头打头盘,有胆子这么做的,天下世界,也只有宁波人了。奉化芋艿头,粉似魁栗,糯若汤团。跑过三江六码头,吃过奉化芋艿头,果然名不虚传。
一大煲白扁豆煮敲骨酱,如羹如糜,柔润悱恻,胜过猪油渣芋艿羹起码三个红绿灯十条横马路。那种鲜香滚烫,厚笃笃,又粉又滑,真是秋夜里的无敌良馔。据说,这是宁波咸祥当地的土菜,拿猪骨敲碎,与白扁豆同炖一整夜,悠长斯文的火功,让人彻底心软。如此盛大晚宴,主厨王平杰师傅不取燕鲍翅,而取这样一煲敲骨酱,真是胆识兼备的勇士。
㸆小娘蟹,刚刚开渔,小娘蟹养得壮得不得了,沉甸甸的。小娘蟹底下,铺了一层白菜叶子,原是无人会食的装饰品,同席的韩国朋友手毛哥,心潮起伏地直奔白菜而去,把白菜叶子拿到手里,才发现,是一整片巨幅白菜,手毛哥想跟身边的太太了了分食,了了摇头我不要我不要,侬自己吃。结果手毛哥一个人干完了蟹身底下所有的白菜。
之二,林振国老伯伯是威震江湖的老太师,七十岁老人家,半年没到上海了,今秋最冷的一夜,老伯伯拎了满手好吃的,煮了一餐好吃的顺德饭给我们吃,补是补得来。
网油春花卷,每次都好吃得无话可讲,油香、葱花香,满口都是各种香在跳舞。
太史龙皇羹,是老伯伯拿蛇羹改版过来的,点了薄脆、柠檬叶和菊花花瓣,一边吃,一边热泪盈眶地怀念蛇王。当晚老伯伯在我右肩,一口不吃,手舞足蹈讲各种怪话。看我们吃龙皇羹,老伯伯讲,在我们顺德,中秋一过,桌子上要上三个煲,一煲蛇羹,一煲杨澜,一煲腊味饭,我听得吓一跳,蛇羹腊味饭都罢了,杨澜煲怎么吃?小心翼翼问了老伯伯,才明白,羊腩煲啦。老伯伯的漏风顺德普通话。
失传的礼云子柚子皮,礼云子是蟛蜞之子,跟虾子差不多意思,老伯伯春天备好,一心一意留到今夜。柚子皮密密麻麻裹上礼云子,一箸入口,那个咸鲜香糯,蜂拥而至,真真美不胜收。再一道礼云子捞饭,老伯伯亲自下手捞,食来跟苏州人的三虾面有得一拼,至味。
姜醋鹿筋鸽子蛋,是猪脚姜的升华版本,老伯伯下手稳准狠,八珍甜醋拿捏得恰恰好,一记头,补绝人寰了。吃完鹿筋和鸽子蛋,拿小瓷勺,把滚烫的姜醋汁舀起满满一勺,呼呼呼,慢慢吹着,饮个一滴不剩,绝美绝美。长江流域如今也常见人做猪脚姜,但是终究滋味不如珠江流域,弄来弄去,总是一种江南的糖醋调性。最关键,是那个甜醋不够准确。一方水土养一方舌头,没办法。
八分来财,是老伯伯拿八种绿叶蔬菜的叶子,切得细细密密,调于一鼎,食来清中有厚,厚里有清,好味好味,老伯伯真懂经、真能手。
一整晚,老伯伯手舞足蹈,开心赛过周伯通。治局的芭比小姐讲,老伯伯半年没看见大家,今晚开心煞了。一碟腌榄角,是老伯伯的红颜知己亲手做的,老婆婆调了一点点若有似无的辣在里面,杀粥隽品。焗龙虾的辣椒饼,也是老伯伯从顺德拎来的、红颜知己的深闺作品,啊呀啊呀,我们晚辈,太有福了。
老伯伯讲,以后每个月来一趟上海,给你们吃点好吃的。
同席的地主陆先生,振臂欢呼道,啊,啊,啊,林大师要成为我们每个月的大姨夫了。
之三,秋宴当晚右肩是老友Brian,甫坐下,Brian跟我讲,他是为了今晚的秋宴,特地从旅途中赶回来的。如今赴宴,每次坐稳,先数菜单上多少道菜,今晚19道,厉害厉害。饭前仔细学习菜单,19道菜里,有5道,带着福建地名,龙岩长汀豆腐干,晋江白切金钱腱,泉州风味卤手钓大管,奄仔蟹粉龙髓烧宁德黄粿,丁香鱼炒漳州落轿葱,读读这些文字,完全是一幅闽地的风物诗,诗意盎然,美不胜收。当晚左肩的吴嵘先生是主人家,细细跟我讲了讲福建东南西北中,各地的风味特色,闽南、客家、妈祖、官府各路滋味,外加紧邻潮汕,以及富饶的华侨文化,一个福建,真是地大物博,群雄并举。吴嵘先生讲,尽管福建多山多墺,一山一村就有一种滋味,不过,有一条原则可循,方言相通的地方,口味基本上是相同的。
当晚最令我感动的,是一道铁观音茶油浸巴浪鱼,以福建特产的茶油,低温60℃,浸巴浪鱼30秒,像西式的油封手段,但又比西式油封高明一点点,因为茶油不腻,巴浪鱼入口即化,原汁原味,极其清喜可嘉,我甚至觉得,这种料理手段,可以普及到家庭主妇,是非常优雅、便捷、侘寂的新生活方式,darling你觉得呢?
金针花清炖肚包蛋,也是至少三十年不曾吃过的古法手工菜,取猪肚,灌入蛋液,清汤细火慢炖而得。闽菜的汤,纯用猪肉吊,滋味清冽,金针花秋意灿然,切厚片的肚包蛋,细滑无比,真是古老岁月的颂歌。
柠檬沙茶蓝龙虾亦极美,槟榔芋头咸干饭极怀旧,最后一口椰蓉燕窝酥饼,极厦门。完美。